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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帝蕭衍著粗布佛衣,去了皇帝冠服,此刻真如一老僧。
高澄也未著官服,頭上裹巾,身上寬衫,不仔細瞧面貌如南朝士子,看起來倒是和蕭衍裝束有異曲同工之妙。
“大將軍久不來同泰寺矣。”蕭衍親自在釉質瑩潤的青瓷盞中斟滿了顏色略紅的茶汁,然後親手遞給高澄。
高澄長跪而起接過來以稱謝。這種祈門方茶他只有聽聞,未曾飲過。這茶汁顏色深,氣沖濃重,與他以往習慣的蒙頂不同。
蕭衍看他奉盞在手,看而不飲,笑道,“朕是三寶之奴,飲此茶成癖,大將軍勿見怪。”
高澄抬頭笑道,“不敢。陛下久持齋戒,不以為苦,臣豈敢棄之不用?”說完便低頭啜飲。
“大將軍亦好佛吧?朕聽說那少室山的密林中都建成了佛寺,香火旺盛,達摩祖師居其中,談禪講佛以渡眾生。祖師可好?”蕭衍盯著高澄問道。
這竹林中有清風徐來,穿堂入室而過,耳中可隱約聽到風過疏竹的幽咽之音,說不出來的清靜。這是同泰寺中最安靜的世界,像是與世隔絕。
高澄笑道,“臣之好佛與陛下不同,佛只在臣心中。臣一身塵俗,拋之不去,難以比擬陛下。祖師又是不同,祖師自己便是佛。陛下若是思念祖師,如今梁魏結好,祖師也盡可以過江而來以渡江南眾生。”
聽蕭衍提到師父,高澄心裡便覺出,他一直對當日達摩祖師不肯為大梁國師,棄南而向北之事念念在心。這個皇帝如此記舊怨,心性狹窄,高澄心裡倒突然有了異想。
“佛陀渡眾生可以捨身,朕也數次捨身於寺中。”蕭衍盯著高澄,似笑非笑地道,“大將軍掌一國之權柄,身系生民,若是捨身可以取義,大將軍可願否?”
“陛下舍盡一身也不過是勞民傷財,生民何利之有?”高澄一點沒客氣,也盯著蕭衍笑道,“臣不過只有這一身,生民非虎,不食也,難道臣還能以身伺虎?未若以權柄謀一國之利,倒還能使生民均享其利。”
“大將軍為誰謀利?”蕭衍手中緊捏著茶盞問道。
“臣雖是魏臣,但梁在魏之側。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梁、魏並立,臣無其癟之別矣。”高澄坦然應答。
蕭衍有點意外。
高澄這種心胸,他一個一國帝王都比不上,心裡忽然失落了。但一瞬間又想到他在宗室之內廣相交結,再想想羊侃說過的話,頓時殺心又起。
“大將軍所言朕也盡信。”蕭衍忽然嘆道,“只是朕掌國已久,年紀老邁,如今的事,都交於太子了。”他目中閃爍,“大將軍勿怪,勿怪。”似乎是覺得自己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怕高澄怨恨他。蕭衍在心中默念了一聲佛號以求靜心。
“陛下是英明天子,逐亂世而建功業,正當鼎盛,豈能曰老邁?”高澄好像全看不出來蕭衍的心思似的,又笑道,“當日羊侃將軍出使,在大魏廟堂之上皇皇然頌陛下之德,事事洞明,處處體察,治國理政就在其精妙之處。太子寬厚而有容人之器量,仁君矣。我主上甚感欣喜,重賜羊侃將軍以示好,欲求梁、魏和衷共濟。北朝人盡知南朝皇帝好佛,有渡眾生之德。國政歸於太子,太子有堯舜之風。談起南朝,人人心嚮往之。”高澄跪直身子,欣然大聲道,“臣澄賀陛下有仁德儲君如太子,有忠義之臣如羊侃。”
如此隆而重之地道賀,表面上是賀皇帝選對了儲君,用對了忠臣,但是這話在蕭衍聽起來就完全是不同的意思。高澄正是因為知道這位梁國皇帝多疑而狹隘才說了這麼一篇話。
蕭衍心裡赫然如刺。原來羊侃在魏國廟堂上竟然對魏帝大讚太子蕭綱。太子寬厚有容人之器量,難道他沒有?太子是仁君,難道他不是?他好佛,國政歸於太子,那究竟誰才是大梁的皇帝?太子還位繼位,羊侃便贊他有堯舜之風,這個羊侃還有沒有把他這個真正的梁國皇帝放在眼裡?北朝人人心嚮往之,豈不是人人嚮往太子仁君之德政?
蕭衍越想心裡越疑惑。這個羊侃,出使北朝,擅做主張就要遣送質子,這是誰給他的權力?現在又想擅殺高澄,出了紕漏還不是魏與梁之間生隙,與他又有何干?反正羊氏一族也是貳臣,從南到北,又從北歸南,心意無定。難道羊侃又生異心?
蕭衍心裡變幻不定,表面上卻笑道,“大將軍謬讚了。”
高澄坐回來。一雙綠眸子含笑看著蕭衍。
蕭衍看他目光清澈,不閃不避,好像渾然不覺似的,不由感嘆道,“既然大將軍也知道國政歸於太子,為何不去與太子談定盟約?”
高澄愕然道,“陛下何出此言?別人與太子相交是仰慕太子風範。臣既是魏使,商談國事,自然知道政出於君的道理,豈能如此無禮?臣只知道陛下柄國年深日久,功業赫赫,陛下雄材大略,目光長遠,臣只能與陛下共商其事。”
這個“別人”,指的是誰?蕭衍心裡忽然生疑。又想起此刻太子蕭綱和魏國副使侯景俱都不在,會不會也私下商談?而之前太子有沒有背著他也見過侯景呢?不然為何太子對侯景的態度前後不一?再想一想,太子對高澄的態度也是前後不一。這其中變化究竟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