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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澄下意識地抬手撫了撫臉上痛癢處,覺得有點濕。放下手來一看,手指上竟有鮮血。他本來肌膚就白潤,襯得鮮血格外顯眼。高澄心裡一顫,竟從來沒覺得這麼怕過。那一瞬之間掠過的恐懼讓他心悸不已。而所有人又都是這麼驚異地盯著他,更讓他心裡驚悸。
除了高澄自己,所有人都看到了,他如羊脂白玉般的面頰上,右側腮邊,有一抹鮮紅的血跡,格外刺眼。眼見得如此傾國傾城的容顏有了破損,每個人都在心裡嘆息之至。
高澄鎮定下來,抑止住了心裡的驚悸,冷冷瞧著尉景,“太傅不必在這裡要死要活。”說完左右瞧了瞧,命道,“送太傅入獄。”不必再聲嚴厲色,就已經不怒而威,壓得住昭台觀里的氣氛。
尉景鬧了半天也已經是泄盡精神,再也沒有力氣和高澄抗衡了。
宗室百官人人帶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告退出宮去了。今日是濟北王元徽,太傅尉景,這還是皇帝心腹,高王至親,大將軍都毫不留情面地他們下了獄,看來哪個人都在劫難逃了。但大將軍初為宰輔就行如此雷霆手段,不念故舊,人人心裡都忿忿不平。最重要的是,不知道大將軍之父高王是何態度。最好是能到晉陽去探探高王的意思,或者把高王請到鄴都來。既然尉景的妻子是高王的長姊,就有人打起了這個主意。
眼看著昭台觀的大殿裡片刻之內人去樓空,只剩下殘羹剩酒,杯盤狼藉,中常侍林興仁看了一眼仍然坐在御座上略有些失神的皇帝元善見,像是無意般低語了一句,“大將軍也真是性急,懲貪賄也不是一時能見效的事,偏要在今天,還攪了主上的好日子。”
元善見沒說話。
淅淅瀝瀝的春雨下起來。在細密如織的雨絲中,好像沉睡了整整一個冬天的萬物都在這場春雨中復甦了。不是秋天的淒風冷雨,也不是冬天的朔風寒雨,春雨裡帶著一絲暖意,能把嚴冬解凍。
雨一直下了兩個時辰。過了哺時日影西斜,天色漸暗。大將軍府的內宅里,世子妃元仲華喚阿孌問了幾次,世子是否回府了。阿孌都答沒有。
元仲華有點坐立不安起來。她知道今日合宮宴飲,其實夫君沒回府也很正常。不過就是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慌慌的,不能踏實下來。
吩咐了阿孌,世子一回來,立刻來稟報。
雨停了。從銅雀台上望去,連綿不盡的荒草已經返了青,不再是冬日的一片枯敗。儘管那青色離近了看時淡得幾乎看不出來,但是立於高處眺望就是連接渲染,直到天邊。
大將軍高澄立於銅雀台最高處。眼前總是回放剛才崔季舒捧給他銅鏡時看到的那幅讓他觸目驚心的影像。他面頰的右側腮邊被尉景的匕首掃到了,破損了有一枚五銖大小的皮,雖然傷得倒不是很深,但是血肉模糊令人心驚。
太醫說不要緊。看他嚇得哆哆嗦嗦的樣子,應該是心裡有把握才這麼說的。這總算讓高澄心裡放心了一些。
崔季舒也安慰他說,沒幾天就會復原如初。誰看到他的絕世容顏有了這樣的瑕疵會不可惜呢?
但是高澄心裡不痛快的原因並不完全是因為容顏受損。他以為自己入鄴城輔政的日子也不短了,不管怎麼說平日裡還能一言九鼎。但今天細細想起來,皇帝、宗室、百官不過都是對他的敷衍。因為他身後站著他的父親高王、大丞相高歡。還因為他之前並沒有做出什麼觸到他們底線的事。而對私利的觸動就是這底線上最敏感之處。所以今日才會一觸即發。
更讓他心中怏怏,甚至於有幾分難過的是,今天沒有一個人是完完全全肯立於他身後,肯一心追隨他的。皇帝元善見,坐壁上觀,儘管這是他的江山、他的社稷,可他還是選擇了明哲保身,任由他一個人與眾人對執。
那些勛舊,父親高王身邊的人就更不必說了。表面上都以高氏馬首是瞻,但今日才看明白,要以自己的私利為前提。如果他們的私利和高氏的目標一旦有了分歧,不用說自然會保一己之私而和高氏分道揚鑣。
那他今天是不是太衝動了?這一步走得是不是太險了?接下來一定會有不少的勛舊去跟他的父親高王告狀。這是原先想到的。可是他忘了,如果事情到了父王也無法控制的局面呢?真是心煩意亂。按理說,今天在昭台殿,他轄制住了濟北王元徽和太傅尉景,應該算是他勝了。可是他又覺得自己輸了,總覺得自己變成了孤家寡人。
“世子。”忽然傳來一聲呼喚。
俯身於圍欄邊遠眺的高澄立刻轉過頭來。是散騎常侍、中軍將軍陳元康來了。
春夜,月明星稀,今夜的月亮格外大、格外圓。銅雀台上,高澄將身子半倚在欄杆上,看著陳元康在月光下從台階走上來,向他施禮。陳元康從來不是個會疏忽的人。
“只有我和長猷兄兩人,不必拘禮了。”高澄聲音溫和,略有點嘶啞低沉。今日在昭台觀的大殿裡,他已經實在是累透了。
“世子該回府里去了。”陳元康勸道。
他不必把話說得過於明白,高澄自己也知道,他無疑是攪動了鄴城這原本看似平靜的一池碧波。而他自己也的確是又一次成了正式輔政之後的眾矢之的。若要顯其平靜鎮定,大將軍出宮後就該回府閉門謝客,而不是出城遠涉郊野,直到夜色降臨還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