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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高澄忽然大喝了一聲。
那些隨車跟著他的家奴應聲而出,齊齊俯首聽命。
階下三人俱覺不寒而慄,不知道這位世子下車伊始要做什麼。
“高歸彥,受杖刑一百。”高澄只說這一句話,並且和風細雨般不見其怒。沒解釋,不說明,語調故意拖得很慢,但聲如金石,不容反駁。
“郎主!”高洋、高岳、高歸彥不約而同,齊齊跪下來。
如狼似虎的僕役早把高歸彥拖走了。
高洋和高岳仍跪在那裡,想說什麼卻又不敢再說出口。
片刻遠處便傳來高歸彥隱忍而又難忍的痛苦叫聲。
“都各自散了吧。”高澄吩咐了一聲便站起身向著府內去了。
司馬子如看著高歡斜倚在窗下的榻上。他閉著眼睛一言不發,但是一定聽到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司馬子如看了一眼高歡,就在房門打開的一刻,他飛快地站起身來,走到門口。
高澄剛一進門,司馬子如便是一禮,恭敬道,“世子一路可好?”
高澄看清楚了是司馬子如,客氣應道,“勞將軍惦記。還好。”他示意司馬子如坐下,然後向著仍然閉目斜倚的高歡行了大禮,跪下來道,“不孝子一別數月,父親大人可好?”
以前從未見父親這麼閒暇,這麼安靜,甚至帶著一絲偷閒偷懶般的怠惰。心裡划過一抹沉重和極淡的傷感。數月之別不止惦念,還有理解。兒子對父親的理解,男人之間的理解。在別人眼裡重權在握的大丞相,其實身份地位之彌高也正是處境之極險。
“阿惠好大的聲威。”高歡緩緩睜開了眼睛,看著跪在眼前的兒子。“待家奴當如此。”說著他忽然看了司馬子如一眼,“外面的人也該知道,以後見了阿惠就如同見了我。”
“是。”司馬子如恭敬道,“我這就去傳大丞相之命。”他知道這對父子必有密談,他唯恐避之不及。
眼看著司馬子如銜命而去,高歡坐直了身子,同時伸手來拉高澄,“起來,起來。”
“阿爺何不除了那個斛斯椿?”高澄開門見山。
“事已至此,除不除斛斯椿無益。無足輕重的小人,除了他反倒皇帝見疑,百官不服。”高歡慢吞吞地道。“我所慮者還不在此。”
“侯景?”高澄半疑道。
“暫不敢有所為。”高歡搖了搖頭。
若不是侯景,也必不是外患。梁也好,柔然也罷,多年制衡難以一時打破。亂必起自蕭牆。難道是,“關西?賀拔岳?”高澄語氣裡帶著一絲詢問,但更多的是對自己判斷的篤信。
高歡表面上不說,眼睛卻一亮,甚是欣慰。只問道,“宇文泰此人如何?”
高澄想了想道,“當日爾朱氏舊部如今除了侯景便也只有賀拔岳。他本偏於關中,如今靜極思動,才遣行台左丞、府司馬宇文泰微行探看。宇文泰先到建康,又至洛陽,恐怕賀拔岳思慮長遠,胃口不小。但宇文泰是否真為賀拔岳心腹還不一定。”
“為何?”高歡看著兒子問道。
“此人……”高澄微蹙了眉,眼前浮起這個人的形貌,建康城中的往事湧上心頭,“不像是久居人下之人。”他忽然脫口道,“賀拔岳必不敢輕居妄動。他安臥之側尚有夏州刺史斛拔彌俄突,靈州刺史曹泥,河西紇豆陵伊利虎視眈眈,更不消說還有知他底細面和心不和的秦州刺史侯莫陳悅。”高澄想了想,“賀拔岳既然如此長袖善舞,從長安伸手至洛陽,阿爺何不也回應一番?就從宇文泰此人身上下功夫。”
“不易啊。”高歡嘆道,“南陽王元寶炬早與關中有聯絡。只怕宇文泰此來便是奉賀拔岳之命與天子密議的。”
“天子做得,阿爺也做得。”高澄卻笑道,“還是那句話,兒子斷定這位行台左丞、府司馬,不是久居人下之人。”
這時只聽門外家奴低喚道,“郎主,宮內有消息。”
“何事?進來說。”高歡吩咐道。
高澄看門口,進來的家奴跪下回道,“椒房殿皇后殿下處宮女若雲回大丞相,平原公主元明月在宮內早產,所誕皇子已夭亡。此時陛下已經接到皇后殿下奏報,入城回宮了。”
高歡默默揮了揮手。家奴退去。父子二人都沉默不語。與剛才所論相比,這並不是什麼大事,但這關係到同一個對他們二人都至關重要的親人。大丞相的長女,世子的阿姊,不知皇后高常君會處境如何。
第28章 :花自飄零水自流(上)
皇帝儀駕回宮,元修即刻便入宮內苑園林。當他趕到翠雲閣時,陰晴不定的白日已經過去。洛陽城外也曾金光熠熠,天地之間淺淡得幾乎完全看不出來的青綠此時更沒有了蹤影。重重陰霾下的魏宮在已經到來的黑夜裡吞噬了一切鮮活的東西,變得更加陰鬱而死氣沉沉。
元修身姿矯健地躍上了翠雲閣的基座高台,不管不顧地一腳踹開殿門便闖入進去。誰知道險些撞在了聽到聲音正要迎出來的皇后高常君身上。他急剎而止,與高常君幾乎貼上。兩個人都靜止下來。元修低頭看著高常君,他目中喜怒不定,看著服飾隆重、儀節周全的高常君毫不避諱地抬頭仰視著他。她的眼睛清澈如泉,沒有一點躲閃。元修還穿著狩獵時的袴褶,凌亂的辮髮髮絲飛揚。除掉了繁複的天子服飾,他身上鮮卑男子的豪放不羈完全釋放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