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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也確如高澄所料,宇文泰和元寶炬已經率西魏大軍到了洛陽城下。
元寶炬被從馬上摔下來,確實是傷得有點重。原本是抱定了必死之心,只是沒想到竟在千鈞一髮時有大軍馳援。元寶炬更沒想到的是,他竟然這麼快又回到洛陽。原本以為終此一生也未必能再回洛陽了。
夜色昏暗中,洛陽城依舊破敗,甚至更破敗。殘雪成泥,早就沒有了前幾日銀妝素裹般的美麗修飾,充滿了骯髒和泥濘。天氣乍暖乍寒,一時融化一時又凍結,這個夜晚的洛陽城外,雪泥成冰,一點風也沒有,反倒冷得更厲害了。奇怪的是,元寶炬既便被摔傷,又失了錦衣輕裘,反倒覺得不像那一日在金墉城大殿裡的火盆邊那麼冷。
“陛下在想什麼?”宇文泰的聲音打斷了元寶炬的沉思,不知道什麼時候他走到他身邊的。
元寶炬轉過身來,四面回顧,西魏軍在洛陽城外暫時紮營,經歷了幾次的鏖戰和死裡逃生,此刻將士們都極度疲憊地暫時在此休整。
“丞相過洛陽城而不入,難道別有所圖?”元寶炬看清楚周圍情景才把目光收回來,看著宇文泰問道。他們兩個人之間甚至可以說是有默契了。
第234章 :爭河橋慷慨多悲歌(六)
“陛下還想回南陽王府?”宇文泰沒有回答元寶炬的問題,以問代答,語氣里略有些惆悵,向洛陽城內眺望。這種語氣在他身上是極少見的。其實又何止是元寶炬念念不忘南陽王府?洛陽城裡也曾經有過他和長公主元玉英奉旨成婚時的府第,也一樣讓他念念不忘。
“舊都難再得,丞相與其入洛陽,不如一路向東。”元寶炬反倒拋棄了滿心裡的重負,伸手向著洛陽之東指了指以示意宇文泰。
宇文泰心裡一跳,“陛下何意?”他在黑暗中盯著元寶炬。
“向東便是河橋,既然已經到了此處,丞相何不一鼓作氣東進,成敗自有天意,孤以為既受此大劫方可成其大志,機不可失,丞相真要坐等嗎?”元寶炬笑道。幾日來大悲大喜,歷盡生死,此刻的元寶炬反倒生出豪情壯志。
宇文泰卻並沒有被元寶炬的豪情壯志感染,出乎意料地平靜,似乎並不太感興趣地回道,“陛下若有命,臣不敢不從,只是重甲未備,軍士疲累,此時並不是一鼓作氣的好時機。”
“丞相從來不是這樣瞻前顧後的人。”元寶炬也收了笑盯著他道。“孤也是已經死過兩次之人,丞相難道還要防備孤嗎?”一次是因為廢了皇后乙弗氏,一次便是昨日。宇文泰和元寶炬心裡都明白,不需要誰來特別說明。
“孤也是拓跋氏列祖列宗之子孫,凡事有死而已,只因對丞相心中敬服,真正覺得丞相是中興社稷、清除奸佞的柱石之臣,孤便不得不做這個大魏天子。”元寶炬向宇文泰走近兩步,兩個人在黑暗裡對視,“孤是為了大魏,為了丞相,不是為了自己。”他又頓了頓,索性又直言,“若是丞相有此意,孤願親率六軍,過河橋、取上黨,直逼鄴城。只要丞相能答應孤日後讓社稷一統,大魏興盛,孤就算是拋屍於戰場也無所憾。”
宇文泰聽元寶炬這一番話心裡滋味雜陳,他對元寶炬的情緒其實也極其複雜。多年前他是關中部將,元寶炬是宗室、是皇帝元修的親信,那時他和元寶炬常有書信往來,覺得其人儒雅、堪有擔當,當時算是對元寶炬有好感。
後來關中巨變,人人都想插手其間從中取利,遠在洛陽的皇帝元修也不例外,命南陽王元寶炬為大行台,欲奪關中。最終是宇文泰掌握住了機會,自得其利,但也正是因為元寶炬到長安來就任,讓他對元寶炬有了進一步的認識。覺得難得他目光長遠有器量,關鍵在於能忍耐,能順時應勢。
這也是後來宇文泰不得不除掉元修後立元寶炬為皇帝的原因。而兩個人之間的矛盾也正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君、相兩立,就算他們自己沒有爭鬥也會身不由己被宗室諸王、百官推著時遠時近地爭鬥。
宇文泰心裡也明白,廢皇后、凡事都放手,元寶炬作為皇帝甘為傀儡,給了他最大的支持。就算不願意,果然他忍了下去。而正因為如此,他才不得不防。他要防的並不是元寶炬,是他身後日漸成長的太子,是宗室,是天子近臣,這其中可能還有他的嫡夫人長公主元玉英。
“陛下此言讓臣無容身立錐之地……”宇文泰感嘆道。
“丞相的難處孤都知道……”元寶炬也嘆道。
“臣並無私心雜念,只不甘於浪蕩混跡天地之間,有朝一日隨風化煙化灰。”宇文泰看似情緒平和,心裡卻甚是不平靜。“感念陛下對臣的知遇之恩,對臣萬分信賴,臣也一樣一心對陛下,臣與陛下心思一樣,只想著以關中為帝宅,令家國日漸興盛,有朝一日若能親手一統兩魏,奉陛下為真正的大魏天子,從此天下大治,國強盛、民富裕,遠近萬國來朝,以文教禮治敦化天下,陛下成萬世聖明之君,臣此生願足矣。若真的到了那一日,臣情願退出廟堂、交還國政,為一布衣,只要身在陛下聖治教化之中也甘之如飴。”
“陛下一語中的,臣也確有此意,河橋近在眼前,擇時不如今日,但陛下一身擔興邦之重任,豈能輕易置身於險地。臣請陛下還在金墉城中坐鎮,臣願親率鐵騎爭奪河橋。”宇文泰也實在是難得這麼開誠布公、推心置腹。既便如此,也讓人難以察覺他心動、情動,已經是心頭感慨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