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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飲是什麼時候散了的?觥籌交錯之間的客套話又說了多少?四個人都算是有心機的聰明人,之前說過的誰都沒有再提。天什麼時候徹底黑下來了?楊長史什麼時候離開行館回了自己的書齋?聽侄兒崔暹說,數月以來第一次見郎主飲酒,而且還是這樣豪飲無度。
漫雲閣行館徹底地安靜下來了。萬籟俱寂、漆黑一團的真正深夜來臨了。不知道為什麼,崔季舒毫無睡意,他只想到山頂上的朝露亭里去坐一會兒,好好想想這些天來的事。
他身材胖大,又是在黑夜裡登山,著實費力。一路上總覺得樹叢中、野草間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微動。想著也許是什麼狐、兔之類也就不去管它了。深秋的夜頗有寒意,但是當他登上山頂的時候卻已經大汗淋灕。
崔季舒只管自己往朝露亭里走,不經意一抬頭卻猛然發現亭子裡坐著一個人,失聲大呼,“何人在此?”
“大呼小叫什麼?如此目中無人,連你郎主都不認得了?”亭子裡坐著的高澄卻平靜極了,顯然是他早就在黑暗裡認出了崔季舒。
崔季舒聽到是高澄的聲音立刻便鬆了口氣,走進來在高澄邊上坐下來,問道,“郎主深夜不眠是有心事嗎?”他聞到了濃郁的酒氣,也記起了剛才宴飲的時候高澄一觴接著一觴飲酒的樣子。
黑暗裡他還看到高澄仍然是那一身單薄又不講究的袴褶,如絲的頭髮也還是披散著的。崔季舒忽然像控制不了自己似的脫口道,“世子從前從不如此。”這時寒風掠過,剛才還一身熱汗的崔季舒禁不住有點顫抖。
聽他脫口叫出“世子”高澄也一怔。好像丟了什麼東西又有人告訴他可以找回來。但這東西真的是他想要的嗎?
兩個人都沒說話。
高澄站起身來往外面走,一邊頭也不回地道,“下山吧。”
崔季舒跟在高澄身後,兩個人這時都不急不躁地慢慢往山下走去。彼此心照不宣地一前一後走到了天一閣書齋的月台上。
高澄忽然道,“叔正,你不便在此久留,此番就跟我一同回鄴城吧。”
崔季舒雖然心裡稍覺意外,但還是在他思量之中,反倒極自然地回道,“郎主說的是,大丞相也甚是愛蒙頂茶。”
這時忽然又是月台邊上樹叢中微動。高澄定了定,往那裡走去,忽然覺得面頰上有什麼東西拂過,伸手一摸卻沒摸到,低頭便看到一片極大的楓葉落在地上,格外不同。幾天以來他總覺得身邊時時有人,此刻便俯身拾起葉子。
高澄眼神極好,在黑暗裡已經隱約看到葉子上有字,他趕忙拿著葉子往書齋裡面走去,一邊招呼崔季舒,“叔正!”
崔季舒也忙跟了進來。
天一閣裡面還亮著燈。高澄拿著那片大大的楓葉趁亮著光仔細瞧。崔季舒也在他身後湊上來看。上面寫著歪歪扭扭的兩行漢字,“花必開,事必成,我等你來。”
“師父?!”高澄脫口呼道。
“是何人?”忽然低垂的床帳裡面也傳出一個女子的聲音,似乎有一點驚慌。
高澄這才記起來月光還睡在他的床上。他轉身便將崔季舒推了出去。
“郎主,你……”崔季舒被他推出門外,腳步踉蹌,幾乎跌倒。他也剛記起這事。
高澄關上門。眼看著自己被關在書齋門外,崔季舒站穩了自語道,“郎主你何必如此?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是什麼人。”
高澄關了門,又轉過身來,輕聲道,“是我。”
“大公子?”月光的聲音又從裡面傳出來,這次鎮定了許多。“大公子怎麼來了?”說著她已經挑起繡了飛鳥、樹木的錦帳。
高澄已經走到榻邊,坐下來,按住了她的肩膀,示意她不必下榻。趁著燈光能看到月光也頭髮披散著,但是毫無沉睡過的痕跡。不等她說話,高澄便道,“我有事即刻就要起程去鄴城。過一兩日,等你的傷好了,崔季舒安排的人便會送你回去。他私下裡行事常無定數,你不必放在心上。白天拿你玩笑,算是我冒犯了。”
月光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他,聽了他的話一時沒回應,這太讓她意外了。想了想才明白高澄的意思。
高澄與她對面而坐,兩人之間不足盈尺。看她好像沒明白似的一句話也不說,便就這麼看著她。只覺得她的眼睛美極了,但忽然發覺她落淚了,便不解道,“怎麼了?怎麼又哭了?”
月光狠心道,“深夜不歸,怕母親惦念。”
高澄真以為如此,禁不住笑了,覺得她還是孝子,抬手幫她拭淚道,“你只管在這裡安睡。早就有人去稟報了你母親。”說罷他站起身來,轉身向外面走去,一邊道,“以後若是有緣,定有機會再見。你若有事,我不在時,盡可讓奴婢去告訴我夫人。”
月光看著他消失的背影和被他關上的房門,書齋里又安靜下來。他的夫人,他的嫡妻,是啊,他已經有了嫡妻,記得聽說過是主上的妹妹馮翊公主。公主和她年齡相仿佛,嫁給他時尚是幼年。
漫雲閣行館的門口崔季舒和崔暹早就已經安排得萬事俱備了。
高澄旁若無人地撫著馮翊公主元仲華的手,“這麼冰涼,殿下穿得甚少,阿孌等必是不盡心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