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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意思的是,今日大丞相出城春蒐無關於國事,只論以家事。除了世子高澄之外,便只有西來的關西行台左丞、府司馬宇文泰一人。與曾經侯景陛見時不同,沒有朝內之臣。
宇文泰到洛陽時日不短。原本的來龍去脈心裡極清楚,也曾預想過到洛陽時的情景。奇怪的是只是奉若上賓,卻並無人召見。他倒也沉得住氣,自己心裡見怪不怪,只是耐心靜候而已。
今日果然候來大丞相高歡相邀,出城春蒐。洛陽的春天真美,天空藍得像透明一樣,遠望去碧草連天,一直到極遠處連綿起伏的群山。粉紅桃花這裡、那裡時斷時續在藍天碧草之間或濃或淡地塗抹上了片片更艷麗的生機。
宇文泰見到大丞相高歡的第一眼相當意外。出城行獵的大丞相居然並未騎馬,而是坐車來的。他早知道高歡早年起身於六鎮鎮兵,也曾是爾朱氏部下勇將。更何況多年來都征戰不斷,善戰之名又有誰不知道?原本以為高歡擅計謀又驍勇無敵,必然是過人之人。而今一看居然心裡有些失望,不過一凡人爾。
高歡示意兒子高澄扶他下了車,笑道,“宇文左丞,幸會、幸會。”這對宇文泰來說是相當禮遇了。
宇文泰不敢大意,還是很謹慎,“黑獺初入國都便幸蒙大丞相召見,感激不盡,定當用命。”說得相當誠懇。
“宇文左丞不必過謙。”高歡看了一眼兒子高澄,“我年老,視此子為心頭珍寶。聽阿惠說,他在建康數次危難,俱是宇文左丞施以援手,我心深以為感念。阿惠既已呼你為兄長,你我便是叔侄,不必再論以官位,黑獺你看可好?”
高澄也笑吟吟叫了一聲,“兄長,父親大人所言極是,兄長便依了吧。”
宇文泰先是一怔,臉上便又浮上微笑,笑得有點不知所措。這絕對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設想過多少次與這位權傾朝野的大丞相見面,但從沒想到過會是這樣。大丞相似乎是極念親情的人,並不像傳說中的弒君者那麼狠辣。宇文泰甚至覺得自己都有點為這父子情感動了。也似乎要被大丞相的謙恭感動了。
“黑獺不敢當,不敢當。”真不知道要說什麼好了。
“兄長,你我並射一圍如何?”高澄牽馬而上。
“好。聽說澄弟武藝過人,請手下留情。”宇文泰爽快答應,回身向高歡道,“王叔請稍候。”說著便已飛躍上馬。
高歡微笑,示意他們自便。眼看著高澄與宇文泰兩騎飛馳而出,高歡心裡既有喜又有憂。他並非老邁,尤其目光獨到。單從初見宇文泰,斷其相貌便覺奇偉不凡。舉手投足、言談舉止之間極有氣度,並不像個行台左丞、府司馬這樣的小官吏。剛才再看他應對間尺度把握極其合宜,淡然又不失恭謹,讓人看不透他的心思,覺得胸懷廣闊,包容極大。這樣的人若能為我所用,必是一得力助手。同時憂也在此,若是為敵,便是極難克制的勁敵。
聽他說話便知處事有智謀,有分寸,很會掌控。不論國事,以家事論之,這對於宇文泰來說是極大的榮耀,但他並未激奮過度,便是不輕浮。也並不辭之,泰然而受,這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對高澄,坦然呼之為弟。對高歡不稱官位稱爵位,又呼之為叔,既順從了大丞相的隆恩,又不過分隨便,由此可知極為擅於與人周旋。
這時高澄與宇文泰已經各自射了幾隻獵物並轡而返。
“澄弟騎射功夫果然不凡,受教了。”宇文泰今日真是謙恭到底,但正為如此,偏又讓人不得不高看他。這樣的話他說了不但不顯卑微,反讓人覺得他甚是至尊至敬。
“圍獵作戲,不入兄長的眼,承讓。”高澄笑道,“以此娛老父耳。”
“澄弟有此慈父真是讓人羨慕的福氣。”宇文泰嘆道。
“兄長何出此言。”高澄反映極快笑道,“你我兄弟也,我父親便是兄長的父親,兄長何不留在都中,我與兄長朝夕親近,兄長也可同我一處侍奉老父。”
宇文泰一笑,心中暗自想,這位世子真是有急智,說來便來了。靜一刻笑道,“澄弟所言極是,若不為官時,定當回都中同弟一起奉王叔以盡孝。”
兩人行至高歡面前,一同下馬。
高歡大笑道,“黑獺深得我心,可嘆洛陽朝中竟無人可及。賀拔岳隱瞞甚緊,從前竟不知道,委屈了黑獺,以此出眾之質竟只任了行台左丞、府司馬這樣的小官位,未能簡拔,我之過也。”
高澄也笑道,“以兄長之材質如何能藏得住?”
宇文泰只笑道,“謬讚,謬讚。”
這時忽然見有一騎飛馳而來。聽到馬蹄聲三人一同遠望,竟然是武衛將軍元毗。三個人都是深沉人,誰也沒說話,皆面上泰然,一齊眼看著元毗馳到近前下馬。
“大丞相。”元毗倒是持禮恭敬。
“何事?”高歡不動聲色。
“天子聽說賀拔岳行台屬下左丞宇文泰將軍已到洛陽甚是關注,下旨召見宇文左丞。”元毗一邊說一邊極為關注高歡的神色。
忽然安靜下來。
高歡嘆道,“我突感不適,欲回府休息,將軍請自便。”目中瞧著元毗。既不說行,也不說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