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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不在府里,所以特命奴婢留下回話。”南喬知道大丞相有了怒意,更懼怕。
“你抬起頭來。”宇文泰抑了怒氣吩咐道,總算逼著自己平靜下來。看著南喬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又儘量放緩了聲音問道,“長公主究竟在何處?”
“夫人已經出了長安,知道郎主回來必定問起,恐書信說不清楚,特命奴婢留下回稟郎主,然後再去找夫人。夫人是前幾日才走的,知道戰事已定,郎主無恙,即日凱旋,又把大公子託付給了姚姬,再無牽掛。夫人請郎主為她發喪,只說是病逝了,然後可與柔然聯姻,重新立柔然公主為嫡夫人。夫人不許奴婢告訴郎主她去何處,只願大丞相日後能扶保天子,守住大魏江山,中興社稷。”南喬一字一句把元玉英交待的話都說清楚了。元玉英走得乾乾淨淨,前幾日府中傳言長公主身有疾就已經是在做鋪墊。
宇文泰一句話都問不出來了。她竟然如此地不信任他,不信他會為了她寧願不與柔然聯姻。既便要與柔然交好,她難道不信他會有別的辦法?還是因為她目睹了他殺元明月,廢乙弗氏,根本不再相信他們之間還有情義?在她心裡他終成冷血無情的人。她把他想問的問題都回答了,堵了他的口,連年幼的陀羅尼都狠心留下託付給別人,可見必走的決心,她實在是太倔強了。宇文泰心裡痛得像被針扎一樣,她沒有給他留一點機會。
不眠不休地趕回長安,心裡一個角落是深深期盼見到她的。當真像揭曉的時候,長久以來積累的疲累一下子擊中了他,他早就在殫盡竭慮中擔承了太多的東西,這個時候忽然覺得再也承受不住了。
南喬心裡一直擔心郎主不問到長公主的下落不會罷休,又擔心自己回答不了他太多的疑問。設想了太多種可能,就是沒想到郎主一句都沒問就讓她離開了。是長公主太多疑,還是郎主本來就涼薄?
甘松香燃盡,清涼的苦味卻滲透在空氣中久久沒有離去。佛堂里只剩下宇文泰一個人,忽然覺得有點冷。轉身出門,漫無目的而去,不知不覺就信步走到元玉英的寢居門口,門是緊閉著的。
宇文泰忽然想,她會不會就在裡面?被這個念頭鼓舞著,他立刻推開門走進去。同樣那麼冷,又空又冷。陳設乾淨、整潔,在一切都井井有條之中透著一種孤寂,仿佛寂寞了很久。他解下斗篷隨手扔在一邊往內寢走去,人都到哪裡去了?
坐在她常坐的銅鏡前,驀然想到他沒有為她梳過發、畫過眉,甚至沒有耐心、安靜地坐在一邊看她梳妝過。她絕美的容顏曾經在第一次揭開玉旒的時候也讓他驚艷,讓他心動,但此後漸漸也就視而不見。因為她是元修的長姊,因為她不是他心裡那個人。因為心有所屬,所以再也放不下別人。她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還是知道卻從不有意提起?她再也不是那個談笑間微笑自信的長公主,說他是她的人。自從到了長安,自從他入撫岳軍、扶立新天子,一步步她都跟在他身後,在糾結中苦苦支撐著危局。做的未必都是她願意的事,盡力在波瀾不盡的局勢中為帝室、為相府找到平衡,卻又從來不彰顯己身,她只是大丞相府後宅的深閨婦人。
宇文泰看著銅鏡里的自己,摘了兜鍪後首如飛篷。唇上和下巴處的青髭如同初春破土而生的草芽一般茂盛,再加上數月的憂勞,讓他看到銅鏡里的自己那麼陌生,憔悴得自己都不再認識自己。他不再是那個神采飛揚的宇文黑獺了。
穿著皂緣白色中衣,躺在榻上。枕寢俱冷,真不知道她是怎麼樣熬過那冰冷的一個又一個長夜的。他忽然明白,她並不真的虔誠信徒,她只是把所有的一切都壓在心裡,而只有那個佛堂才是她可以寄託和躲避的地方。
睏倦很快襲來,宇文泰的意識模糊起來。他忽然起來和高澄同榻共寢的那一夜。高子惠這個豎子應該也要回到鄴城了吧?小關一戰,西魏內線做戰而大勝,可是他又贏得什麼了?有一點也許他就是比不上高子惠。他總是能輕而易舉得到女郎的喜歡,而他自己卻從來沒真心也不在乎,可能是因為得到的太多了吧。想必他回到鄴城不會像他這樣一個人這麼孤寂。
鄴城的春天遲遲不肯來,總是籠罩在說不清楚什麼時候才會結束的春寒中。多日都是雨雪霏霏,一直烏雲密布,甚至不能分清是白晝還是黑夜。東魏軍於潼關敗落的事仿佛漸漸遠去了。倒是皇帝元善見心情很好,借著已經明示的即將舉行的立後大典,總是和宗室、重臣在宮中宴飲。就好像除了大將軍高澄及其身後的高氏心腹們,沒有人在乎過潼關的落敗。
與宮中正相反的是大將軍府。因為世子妃元仲華生育時是受驚早產,而本身作為母親的元仲華又年幼體弱,所得的女嬰不久就夭亡了。受了這樣的打擊,再加上生產之前她所遇到噩夢一樣的經歷,元仲華也一直時好時壞地纏綿病榻。她並沒有把高洋在那幾日間的行止告訴夫君高澄,但是自己卻總也忘不了。再加上潼關新敗,又日夜為夫君憂心,放在心裡就是更重的負擔。
大將軍高澄自從回了鄴城後與西征前大不相同。沉默寡言,凡事都懶懶的,從未見過他如此。所幸他的父親渤海王、大丞相高歡在晉陽鎮住了高氏的根基,而他的弟弟太原公高洋又在他西征期間讓鄴城安然無恙。等到高澄一回到鄴城,高洋就十分有分寸地又低調隱身,不肯引人注意。當然,大將軍高澄的威勢自然是蓋過太原公許多,高洋就是想引人注目也不是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