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頁
這個問題立刻引起了李弼等人的好奇,但除了趙貴,其餘者皆不是此種活潑人,也並沒有人接著打趣。倒是于謹也看著高澄的背影,悵然道,“諸公見笑,謹實乃大將軍手下敗將矣。”
諸督將立刻安靜了,看著那背影與大丞相一同遠去。都以為這位世子大將軍是個紈絝,並沒有想到身為先鋒的北雍州刺史、車騎將軍于謹居然還是他的手下敗將。
陳元康遠遠追隨在宇文泰和高澄之後。而侯景、侯和父子目送他們直至消失方才相對視一眼。
宇文泰的寢帳並不大,裡面陳設得極其簡單,不過是一榻一幾而已。那張榻也不算大,要真是睡兩個人,還真有點勉強。奇怪的是那張矮几上連一份文牘都沒有,只擺著一卷《老子》,像是剛才還讀過的樣子。地上設坐席,旁邊卻連個可依靠的憑几都沒有。
高澄心裡不以為然,不知道這位掌一國之權柄的重臣怎麼能受得了如此簡陋的生活。或者,他心裡突然一動,也許他平日根本就不住在這兒。可是當他拾起那一卷《老子》,又清晰地感覺到那竹簡上還帶著他的體溫。趁著帳內還算是明亮的燈光,高澄索性用心研讀起《老子》來。這書他雖讀過,但也只是泛泛而已。
宇文泰看高澄已經坐在几案前專心致志地讀起書來,專注得像是旁若無人,他不禁心裡暗自覺得有點好笑。他仔細打量著高澄。他衣冠整齊,一絲不亂,緋色襦、荼色裙,燈光映著他美到無懈可擊的側顏,比美貌女郎還讓人心動。他安靜時完全是另外一個人的樣子。
“澄弟。”宇文泰也過來坐在他對面。這邊並未設筵席,他一點不講究地席地而坐。
高澄聽到喚聲抬起頭來。注意到宇文泰已經卸盔去甲,穿著黑絹單衫,雖未露肩,領口卻很隨意地敞著,露出結實的胸肌,還有胸肌上密密叢生的毛髮。高澄看宇文泰笑意盈盈地看著他,放下手裡的書,“想不到姑父還好道?當日于謹將軍入洛陽,出帝任其為閣內大都督,甚是器重。後來出帝好道,想必也是因為常親近于謹,于謹又受姑父影響頗好道家的緣故吧?”
“有暇時讀此書倒也頗有感慨。”宇文泰悵然慨嘆道,“若有社稷一統的一日,我情願回洛陽,隱居翠雲峰上,批註《老子》,以了餘生。”
聽他的語氣,甚是心嚮往之,這倒是高澄沒想到的。“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人乎?”他也脫口吟道,心裡也悵然莫名。你爭我奪,爭來奪去,誰知道最後會是怎麼樣的結果?也許結果到來的時候他們已經是局外人。那今日之事又是為誰作嫁?
兩個人各懷心事地沉默了一瞬。
倒還是高澄先醒來。宇文泰看他用修長的手指將那一卷《老子》輕輕拂到几案的邊緣,不知為什麼,覺得他這個默默無聲的動作特別像個孩子,讓人不能不心動。
“這麼說,姑父在潼關里倒還有閒暇的時候?”高澄別有深意地問道。
“無非是苦中作樂,也不過是自尋其樂。”宇文泰目光灼灼地盯著高澄。
高澄心裡完全洞悉宇文泰的心思,面上毫不作色,矜持著問道,“澄不知姑父究竟有何苦?”他算是有意給他一個台階下。
“澄弟真不知道嗎?”宇文泰的身子隔著几案微微向前探上來,距離高澄更近了。
“姑父如今就是廢了元寶炬自立,別人也無話可說。”高澄語氣輕柔卻語出驚人。
“澄弟欲使我居爐火上耶?”宇文泰也微笑道。
“既便不廢主自立,如今也是政出自相府,姑父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高澄垂眸,一邊口中應付,一邊心裡暗自思量宇文泰的真意。
宇文泰看到他又長又密的睫毛護著那一雙綠眸,真是美到讓人心驚。他的睫毛在燈光下閃爍著淡淡的金色。他忽然一聲喟然長嘆,“山節藻梲何謂也?天子失其宗廟也不過是階下之囚,更何況是我宇文黑獺?有朝一日失其權柄,也逃不過灰飛煙滅的下場。”
這話聽起來既殘忍又傷感。不知他為何忽然如此情緒低落,憑直覺高澄不認為他是個會頹然到此的人。高澄抬起眸子,看到宇文泰也正瞧著他,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裡亮晶晶的,他不動不聲色地問道,“姑父留我在此不是為了說這個吧?”
兩個人相對視,都在心裡揣摩著對方此刻真正的想法。
“明日澄弟就回去了,大將軍是要我出關一戰嗎?”宇文泰問道。
“姑父不認為當如此嗎?”高澄反問道。“是姑父先起釁端,既然姑父敢赴陝州取倉粟,又俘我陝州刺史及八千將士,就該想到有今日。任何得到都是要有付出的,姑父不這麼認為嗎?”高澄侃侃而談。
“若是我現在告訴澄弟我已經後悔,澄弟會如何?澄弟也知道關中連年饑饉,難道澄弟就忍心看著生民人相至食,而無惻隱之心?”宇文泰痛心疾首地問道。他的語氣略有些激烈,但能看得出來他也在極力忍耐。
高澄用一雙漂亮的綠眼睛看著他,像是根本不明白他的意思,“可這又與我何干?是姑父錯在先,難道要讓我來承擔?社稷不分裂,便都是大魏生民,上天有好生之德,天子自然也有護佑黎庶之責。可既然不以天子為天子,不以社稷為社稷,在困頓窮途時才來求告,不是有點悔之晚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