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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邑久攻不下……”高澄剛剛開了個頭,就被打斷了。
“高王久攻不下,別人未必攻不下。”是慕容紹宗。聲音不大,語氣里很不以為然。
“好的口氣!”高岳立刻跳了起來怒視慕容紹宗。
慕容紹宗瞟他一眼,又轉回頭來烤火,不急不慢地道,“高王太心急,過於志在必得。豈不知王思政比高王還著急。高王要是能沉下心來,與他相持數月,就不信王思政還能如此淡定沉穩?”他又瞟一眼高岳,“王思政真要想玩,明春引汾水以淹城,讓他玩個盡興。”
陳元康沒搭話,看到高澄把剛剛欠起來的身子又坐了回去,冷冷無言地瞟著兩個督將。那兩個人猶自不知地你一言我一語明譏暗諷,看樣子都忽視了這位大將軍。說明兩個人潛意識裡誰都沒把大將軍放在心上。陳元康就不信,如果換了高王在此,這兩個人還敢這麼放肆嗎?
高岳和慕容紹宗是一時情急,很快就反映過來了。兩個人不約而同地住了口,又不約而同地一起轉頭去看高澄。見高澄安坐不動,高岳沒說話,慕容紹宗不安地喚了一聲,“大將軍……”
本以為高澄會暴怒,沒想到高澄淡淡道,“慕容行台有這份心思是好事,總有用得著的一日。大都督也用著不服氣,將來總有滅西寇的一日,大都督到時候如何行事,子惠拭目以待。”
陳元康覺得高澄語氣雖淡,言辭也並不凌厲,可就是有種震懾之威。他暗中瞟一眼那兩個人,也全都噤聲了。
慕容紹宗是對大將軍心悅誠服,只是本性將軍,沒有太深的心思。
高岳心裡卻著實震動。心裡印象最深刻的是數年前那次,因為族弟高歸彥說了些不該說的話,不小心讓高澄聽到,當時便被這位紈袴世子下令當眾狠狠杖責。如果說那也算是威儀,不過是仗著身份耍脾氣而已。所以高歸彥痛恨卻不害怕。可是這一次征戰邙山,高岳覺得大將軍不再像從前一樣那麼愛衝動,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深沉有心機,越來越像他的父親高王。那種懾人之威不必靠聲嚴厲色。
“大將軍。”高岳畢竟是高氏族人,是高王的族弟,他還是忍不住道,“高王已經在玉壁與西賊僵持許久,靡費多矣,尤其高王病重,更令人憂心。就算是照慕容行台之意,能奪下玉壁,可兩敗俱傷,又費數月,得了又玉壁又有何益處?以大局為重,當先撤兵回師才是。”
高岳主張暫時先撤兵,這不是沒有道理。邙山之戰已告一段落,就算費力拿下玉壁,並無接應,不能一氣南下過蒲阪,奪長安,確實是無用。
但是大丞相高歡病重這事卻太要緊了。如果高歡一旦棄世,這是對整個東魏,甚至東、西對峙的局面都會產生影響的大事。
高岳心裡想到這兒,卻不敢先把這話說出來,因為還沒到那一步。就算真到了,更不能說。他究竟還是太原公高洋的心腹,如果高王和大將軍父死子繼,對太原公也是有重大影響的大事。更何況太原公還有些別的心思,他也是明白的。
從哪方面考慮,高岳都覺得此時該撤兵。
帳中奇冷,敘盆的一點點溫暖根本無用。高岳說話的時候高澄像是完全沒在聽,神情專注地看著火盆,忽而又好奇地伸手出去接近火盆,似乎是想檢驗一下自己會不會被燙到。
等高岳說完了,高澄抬起頭來,火光映著他的綠眸子熠熠生輝。“大都督說得有道理,可並無遠見。高王為何不惜一切也要攻下玉壁,大都督真懂嗎?”
高岳被問得不敢說話了。他未必不知道,但他不知道的是高澄想問什麼。
“有朝一日,大魏必定平滅西寇,此事高王從未見疑。因此高王才不惜一切也要攻下玉壁而未雨籌謀,大都督何以如何短視?”高澄說完這一句不再理會高岳,又轉回頭去正坐了。
“高王病重,自然以高王為重,即日便撤兵吧。我自送高王回晉陽,等高王病癒再商議下一步對策不遲。滅西寇是遲早的事,此等大事不必急於一時。”高澄終於把他的最終決定說出來。
這時候已經沒有人會再反駁他了。
長安城中,先是喪禮,又是吉禮。
死了的皇帝元寶炬被上了文皇帝的諡號,但喪儀實在草草。一是沒心思,二是沒財力。
連年災荒,連年征戰,又逢大敗,誰還有心思真正慮到這個死去皇帝的身後尊榮?只求草草安葬,總算了結一事。
文皇帝元寶炬的陵墓修建在三輔的左馮翊,現屬北地郡的富平。喪葬之儀只有親子、新皇帝元欽始終悲悽。
國力衰弱,陵墓時而施工,時而停工,而且始終並未竣工。看著在短時日之內草草完工,處處粗糙、敝陋的墓室,一定要親送官槨安厝的新皇帝元欽忍不住在墓室中失聲痛哭,幾乎哭暈過去,不能自已。
墓道未封,那日又是晴好天氣,因此極高的墓室中倒未見黑暗,陽光一直順著墓道照進來,照著棺床上元寶炬孤獨的棺槨。此人的一生就此蓋棺定論了。
一想到父母終於分葬兩地,遠隔千里,死後還要各自異處孤寂,元欽就痛不可擋。這話又是萬萬不能說出來的。
大丞相宇文泰好像根本不知道文皇帝元寶炬的夙願,並沒有要把他與廢后乙弗氏合葬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