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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澄實則深敬讀書人,如今連他自己也勉強算得上是個讀書人了。與他半師半友的崔暹,在行館中人人尊稱為“先生”,自然是因為高澄自己就敬重他,但崔暹算是個不苟言笑的人,也沒有和高澄說話這麼隨便過。
父子,兄弟,在騰龍山漫雲閣的行館中,在大公子而不是世子的高澄心裡,是敏感的詞。而且恐怕不只在晉陽,也不只在高澄心中是這樣的。
“遵彥兄,你真是有意思。”就在崔季舒心裡隱隱擔心的時候,高澄已經大笑起來。高澄順水推舟的稱呼倒好像一下子拉近了他和楊愔之間的關係,並且把兩次拒見的不和諧也不落痕跡地掩蓋了過去。而這個距離雖然拉近了,卻又被他控制在一個並沒有太近的尺度上,可以說在此時此刻,這個距離恰到好處。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叔正吩咐人上茶,季倫你過來。”高澄一邊說一邊已經自顧自地向蔭蔭古木叢中的一條小路上走去。走了幾步才像是剛想起來什麼似的,回頭笑道,“遵彥兄,這邊請。”
已經被崔暹請過來的楊愔笑了笑跟上來。
崔季舒看著三個人的背影在樹叢中消失不見了才按高澄的吩咐去命人上茶。
深秋的太陽落山比起夏日來早了很多。天色漸暗的時候在古木遮天蔽日的半山坡處那一座軒館裡已經昏昏如夜。奴婢們穿梭往來燈燃了各處燈燭,室內一下子便豁然大亮起來。
這座軒館的名字叫“松友軒”,就在整個漫雲閣行館入門往裡走不遠。這裡是一大片年份極高的古木林,順著小路走入樹叢中,順勢略微往山坡上走不多遠就能看到,平時極是幽靜。松友軒這名字聽起來既應情又應景。
奴婢們都退出之後,崔季舒沒用高澄吩咐便自己去門口檢點了一番又回來坐下。松友軒本身就相對低矮,不是那種軒敞闊朗的屋舍,可能是因為建在山坡上的緣故,迫於形勢而已。
這屋子裡沒有放置胡床一類,大家都席地而坐。楊愔看看面前小几上除了鮮羊奶酥,還有熱氣繚繞的一杯茶。燈光下看茶湯清澈碧綠中還透著春天裡剛剛生長出來的柳芽的嫩黃色。楊愔頗好這一口,是此中高手,一眼就看出來不同,心裡也能猜個大概。
坐在楊愔對面的高澄先托起青瓷茶盅,同時示意楊愔也試試看,然後便只管自己啜飲起來。高澄出身世代北人,但楊愔看他飲起這南人的心頭所好來倒也頗懂得品味。
楊愔略一飲便放下茶盅,只是用修長的手指慢慢撫摸細膩如玉的瓷質。
“怎麼,楊長史有心事?”高澄開門見山地問道。
第104章 :大丞相父子釋前嫌
“容愚兄在大公子面前賣弄。”楊愔抬起頭來看看高澄,接下來便娓娓道來:“此茶是數百年前出自僧家的神物。先考在日曾說,此茶名蒙頂,因漢時僧人將其植於蒙山之顛,所植茶樹歷盡生死卻始終不肯滅絕,最終才得了這蒙頂茶。”
高澄不知道楊愔為什麼忽然講起故事來,但心裡明白楊愔絕不是真的有意賣弄的淺薄文人,便也靜心細聽。
崔季舒和崔暹叔侄自然也都是聰明人,料想楊愔也絕不會是專程從鄴城趕來講故事的。
楊愔偏停下來,凝視著燈火里氤氳的茶霧出神。氣氛瞬間便不似之前輕鬆了。好在片刻之後楊愔又接著道,“蒙頂茶難得,先考在日甚是喜歡卻無緣多飲。余少時侍奉父親飲茶,一室之內滿是馥郁之氣,父親稱其為仙茶。”楊愔抬起頭來忽道,“爾朱氏殺父滅族,余幸得大丞相相救,又苦心簡拔。日後必以誠摯之心報大丞相再生之恩,只是若再得蒙頂茶,不知該奉於誰。”
楊愔話音落去,但已不如剛才一般談知風生,不知不覺間一絲淡淡的哀傷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來。
這話里的意思太多了。崔暹機警,立刻便心裡一亮,難得開口道,“楊長史忠悃之心必不負大丞相,只是思父之情更讓人感懷流涕。”他一邊說一邊看高澄。他坐在楊愔之側,只看到對面坐著的大公子頗為沉默,顯然也是勾起了心事。
崔季舒就坐在高澄身邊,側身看著高澄道,“大丞相從未提過郎主,安知不是心裡想的太多了。”
好半天,高澄抬起頭來,淡淡道,“遵彥兄一族盡被爾朱氏誅殺,如今孤身一人,無人怙恃,難免思父兄。”他的聲音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崔季舒看著燈影里半明半暗的高澄美極了的側影,忽然心裡覺得有點陌生。從前的世子,從來不會這樣掩藏自己的心思,也從來不會這樣表里不一。不知是該說郎主長大成人變成熟了,還是該說他越來越像他的父親大丞相了?而郎主的心思細膩、深沉也更讓他驚訝了。
倒是楊愔大笑道,“大公子何必如此多慮。視父如父,視兄弟如兄弟,大公子一向心懷天下,怎麼忽然敏感多思起來?”
高澄也大笑起來,“遵彥兄見笑,不是我敏感多思,只怕有人敏感多思。”
楊愔看著他笑道,“別人敏感多思是別人的事,大公子何必被人牽著走。大公子將來一人之下萬之上者,難道容不下自己兄弟?”
楊愔話說的太直白了,二崔誰都沒有接著往下說。
高澄心裡雖有所動,但表面上卻大笑道,“久聞遵彥兄是弘農才子,名不虛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