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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枕霞閣內寢的主人是大公子高澄及夫人馮翊公主元仲華夫婦兩人。
其實大公子高澄早已經醒了。在凌晨恍如夜色,漆黑如一團的時候他就從沉睡中醒來。微微欠起身子,在黑暗中用已經適應了黑暗的眼睛注視著身邊尚在睡夢中的元仲華。
其實元仲華尚且還是個小女孩,不容易有心事,所以好夢正酣。少女初長成,難免心思敏感、細膩,但正因涉世不深,反倒慮事並不那麼透徹、深刻。偏她又出身宗室,很多帝室與權臣之間的血腥之變即使沒有親歷,但也總是聽說過不少,所以在逐漸長成之後的元仲華又總是沒有安全感,容易傷春悲秋哀及自身。
高澄仔細地打量著元仲華。她並不是他以往經歷過的那種女郎。元明月丰容盛鬋楚楚堪憐;鄭大車妖媚冶艷勾魂涉魄;羊舜華英氣實足冷若冰霜;蕭瓊琚嬌俏可愛痴情任性;元玉儀柔媚入骨溫柔體貼……侍妾無數連他自己都不能一一想得起來。而元仲華,不同於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
此刻她深陷夢中,面頰似粉團,圓潤似嬰兒,還沒有完全脫出小女孩的影子,真的是稱不上有多麼的美貌。但是高澄眼前總是她一身綠衣,月下吹笛的清麗樣子。忽然心裡恐懼起來,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人世,只剩下她一人的時候,她該怎麼辦?
這樣怪的念頭他是第一次有,連自己都說不清楚為什麼會湧起這樣沒來由的想法。一瞬間他忽然又想起了師父達摩禪師,是他請師父渡長江北上,是他允諾師父要在少室山建寺院以供養。只是俗務纏身,如今自己又是這樣處境,不知道師父怎麼樣了。想到這兒高澄從榻上躍起。
阿孌聽到裡面有聲音,顯然是主人起來了,還沒來得及仔細辯聽,就看到高澄已經掀帘子出來。她看到大公子穿著單薄的袴褶,一頭烏雲墨玉般的黑髮完全披散著,真是美得傾國傾城。高澄一邊往外面走一邊吩咐了一句,“傳崔季舒和崔暹到天一閣。”
也許真的是因為天一閣太小了,實在放不下這主僕朋友般的三個人。黎明的曙色剛剛浸染了秋天的天空時,騰龍山上已經出現了三個騎馬狩獵的身影,在蕭瑟的北風中格外顯眼。
騰龍山山勢連綿不休,整個漫雲閣行館占倨了其中一座靠西邊的山峰,從山腳沿山腰,直到山頂。因為這是大丞相避暑的行館,所以罕有閒人至此。即便是在山上任意遊走也很難遇到不相干的人。
稍往東,緊挨著的另一座山,山勢平緩,不是那麼陡峭,完全沒有人為建築的痕跡,就顯出野趣來。這座山在山腰處有一片玄泊,聽說湖水清徹可見底,湖裡有許多的洶魚,都不怕人,見有人至反從湖水裡浮上來爭相看人,這倒是奇景,高澄只是聽說過沒見過。但是時不時有野兔似受了驚一般掠過倒是真實看在眼裡的。
高澄還是穿著單薄的袴褶,似乎並不懼冷,滿頭如漆般光可鑑人的烏髮還是披散著。他騎著一匹渾身毛色烏黑髮亮的駿馬漫步在山間。崔季舒和崔暹叔侄二人跟在他身後。崔季舒衣裳穿得厚重,本就白胖如麵團,這下就更顯得團團一個球一般。他一邊在馬上四下里仔細瞧,似乎在找什麼,一邊時不時地搓一搓冷得有點僵硬的手指。崔暹則常服在身,也看不出來有多麼冷,只是神態自若地跟在郎主和叔父的後面。
“郎主真是精力過人,精神好且不說,還一點不怕冷。”崔季舒策馬趕上來,笑意盈盈地道。怎麼聽怎麼像沒話找話。
高澄回頭看崔季舒,一邊緩緩勒住了韁繩停下,毫無表情的一張如玉般的面孔上忽然唇角不易察覺地向上彎了彎,一下子美麗生動極了,同時慢慢道,“叔正兄力勸秋獮,難道不是汝所願?我也不過是順水推舟成全你。”
崔暹見郎主停下,自然也停下來,此時一言不發地看著郎主和叔父說話。
崔季舒笑道,“郎主既不願滿山遍野地追一隻兔子,得不償失,倒不如到湖邊走走,說不定倒有奇景。”
高澄微微一笑看著崔季舒,“你說去哪裡便是哪裡吧。”
高澄縱馬向前,三人無話一起向山腰處的湖邊而去。
天色已經大亮了。秋日的陽光雖然不夠和暖,但是非常明亮耀眼。山上並沒有別人,只是偶爾能聽到清脆悅耳的鳥鳴聲。高澄一併不著急地信馬游韁往前走,但沒過多久他忽然加快了節奏。同時他的表情也不再是閒散的,好像聽到了什麼引起了他的關注。他耳力極好。
崔季舒注意到了高澄的變化也趕快跟了上來,同時不自覺地暗暗一笑。
崔暹照樣可有可無般地跟在後面。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汨余若將不及兮,夕攬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清脆宏亮的讀書聲傳來,鏗鏘有力如同字字千鈞,聽得人也跟著精神一振。三個人都聽到了這朗朗讀書聲。高澄卻突然勒住了馬停下來,他沒有加快節奏去尋找這個聲音。這是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崔季舒先是覺得意外,然後便仔細聽起來。只有崔暹還是極其鎮定,不動聲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