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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魏宮中,甚至百官,都知道皇帝待皇后親厚。宮掖中侍御的嬪妃不少,進獻的美女也多,但這都不關皇后的事,並不能與皇后相提並論。皇帝染恙,索性就一直宿於皇后的寢宮椒房殿。可見皇帝對皇后的親信依賴。正因為如此,愛烏及烏,連皇后雙生的兄長,別人眼中痴愚的太原公、侍中高洋都得到了皇帝的特別看重。
大將軍高澄不知是渾然不知,還是有心不管,也並未為梁使送行,反倒避開了蕭正德等人去送另外一個人。
這個人就高敖曹。
初冬日難得的好天氣,大將軍也難得的好興致。冬日寒冷此時已讓人領略,但高澄、高敖曹都不是畏冷的人,反倒在鄴城郊外盡興賽馬。這在他們兩個人來說也是罕見和難得的一幕。
你來我往幾番下來,互有勝負,但兩個人的心都不在此,也就盡興而收了。高澄隨意地提著韁繩,任憑自己的坐騎漫步在將枯未枯的荒草間,抬頭便見遠處群山重重,身後又是華麗城闕,原本舒暢的心,不知為什麼忽然有點感傷。他並未昭示自己的心情,向與他並轡的高敖曹笑道,“大都督這一去我倒真捨不得。”
高敖曹跟著高澄策馬漫行,剛才一直在側面窺探高澄。
高澄入其營塞為父遊說,拜叔祖時的高澄只是個年幼小兒。高敖曹是個自視極高的人,從來也沒把這個小兒放在眼裡。甚至連他的父親高歡他也並沒有那麼畏懼。反倒是大丞相高歡欲恃其勇而不得不躬身遷就。
數年未留意過這個小兒,等到他再留意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是入鄴城輔政的權臣了。剛開始敬稱一聲“大將軍”連自己都覺得言不由衷。再因為兄長高仲密的緣故,他起始對這位“大將軍”不但沒好感,反有惡感。所以才用“叔祖”的身份打消他以為的他身上的張狂氣焰。
但幾番下來,與這位“大將軍”相處時,聽到的,看到的,與他共同經歷的,讓他逐漸改變了想法。甚至自己都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起,他對高澄便從惡感轉為好感。反在心裡暗責自己的兄長高仲密行事偏頗,讓他不以為意。
再後來,親見他懲貪瀆,重人材,清吏治,重軍國,戰潼關……他在他眼裡已經不是那個黃口小兒。此刻看著這個年輕男子在他面前縱情任性地策馬揚鞭,身上滿是灑脫不羈的男子氣,給人一種實在有力的感覺,讓高敖曹覺得忍不住地想親近他。如果這是高王為他們選定的少主,那在此刻至少他是心悅誠服的。
高澄說“捨不得”,這讓高敖曹難得在他身上看到並不該泯滅不見的一點孩子氣。這一刻的高澄在他面前是真實的。兩個人的關係既不像是廟堂上冷冰冰的權臣與下官;也不像是充滿著利益味道的所謂叔祖和侄孫。倒有點像是忘年交的味道了。只不過高澄有超越年齡的成熟感而降低了這種年齡間的差距。
“世子心裡無一日不思收復河南,我願早日歸去,以助大將軍達成夙願,剿滅西賊,生擒宇文黑獺。”高敖曹是性情中人,又自恃是東魏第一勇將,自己心裡也自認是責無旁貸。
“有勞大都督。”高澄勒馬駐立,環顧遠山近河,渾身已經汗水淋淋。他穿著黑色的袴褶,很單薄,也很隨意,此刻完全沒有朝服冠帶的威儀。他很少穿黑色的袴褶,這樣深沉的顏色不只讓他顯得少年老成,還襯得他有點心事重重。收回目光,轉頭看著高敖曹,“也只得有勞大都督,若是換了別人,我也不能放心。大都督多多留意,我猜宇文黑獺驟得了河洛,必然要謁祖陵以此舉正統序。”
“世子放心,若是來了更好。”高敖曹大笑道,“建功立業就在此間,我豈能放過?”
不知怎麼,高澄心裡微微一沉。但這個時候他不想說泄氣的話,換了個話題,“我看子通與大都督倒是兄弟相近,我甚是愛其脾性,心裡頗器重他,正想放個刺史讓他去歷練歷練,以待日後重託,大都督看如何?”話說得很和軟,但也是屬實。
子通是高敖曹的四弟,名高季式。有膽氣、有個性,脾氣和高敖曹很相似,是高敖曹最看重的兄弟。高澄欲給高季式升任刺史是經過考慮的,正好也投了高敖曹所好。
世子是什麼意思高敖曹心裡很清楚。既有所予必有所取,世子先打招呼,又升四弟的官職,已經是很客氣了,他不能不表明自己的態度。索性笑道,“季式為人雖然時有不羈,但明大義,重恩情,下官多謝世子簡拔四弟。世子是國之重臣,以社稷為重,世子裁奪的事下官必遵世子之命,不敢有違拗。”
說話點到為止,高澄見高敖曹的態度已經明白表示出來,兩個人都是明白人,不必再多說。
高敖曹忽覺心中難捨,有種說不清的離別感傷,他何曾有過這種時候,連自己都覺得好笑。
可不知為什麼,高澄看著高敖曹行將遠去,也滿心裡感傷,甚至湧起悲涼。無意中脫口道,“時辰已至,大都督還是上路吧。”
高敖曹辭別,打馬而去。
高澄看著他背影漸去,漸入夕陽餘輝中,他駐馬立於原地未動,忽覺心頭沉重。
然而不一刻卻見高敖曹去而復返。高澄心頭一熱,也縱馬迎上去。
馬到近前,高敖曹看看跟隨的人都在高澄身後遠處,方勒馬道,“下官不能在世子之側,世子千萬小心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