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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清晨很早就天亮了。崔季舒甚至覺得這個清晨好像是從半夜開始的。他只記得自己在夜色漆黑的時候就出了府門,一路縱馬狂奔,都沒留意是什麼時候天色大亮的。
這時時辰尚早,但太陽已經耀眼刺目。崔季舒胖大的身軀騎在馬背上隨著坐騎的奔馳而有節奏地上下顛簸。原本像白麵團一樣的面頰變得赤紅,並且汗跡淋淋。他身上的內外幾重衣袍也早就被汗浸透了。對於崔季舒來說,他覺得時辰已經過去好久了。一路奔波,夜半起身的困意也早就消散了。
出了鄴城,穿過綠野,村落人家遠望可見,漳河水潺潺而過。河水清澈,倒映著兩岸婆娑樹影。漸行漸遠,荒草萋萋。經歷過了整整一個春天,郊野人跡罕至處的荒草瘋長無礙,一大片一大片時斷時續地連綴在一起。
如果不是因為崔季舒騎著馬,恐怕他就要被湮沒在草叢中了。崔季舒心裡思而不得解。世子已經很久沒去過銅雀台了,怎麼忽然又想起了那個地方?據他以往的經驗,世子去銅雀台的時候大多是因為心裡亂,或是有特別的心思。
崔季舒還記得,除了他這樣的心腹之外,世子只帶過一個人去銅雀台,就是南梁都官尚書、梁將羊侃的女兒羊舜華。那時世子為了羊氏小娘子意亂情迷,一心想廢了世子妃、馮翊公主元仲華,改立羊氏小娘子為嫡妃。結果鎩羽而歸,折了銳氣。世子竟被拒。
當然,羊舜華的身份太特殊,實在不適合做世子妃。她是南人,父族又一再南北遷徙。在北朝,像高澄這樣的掌國宰輔,他的世子妃這麼重要的身份,豈能容得下羊舜華這樣身份敏感的人?
至於今日,崔季舒隱約覺得,今日的事還是和長公主元仲華有關。
幾處殘垣斷壁隱沒於荒草叢中,崔季舒在一路遐思中放慢了速度。繞過幾處殘破的亭閣殿宇,銅雀台已經遙遙在望。
崔季舒下了馬,拭了拭汗。僕役迎上替他牽馬。蒼頭奴劉桃枝一隻手緊握著懸在腰間的劍柄也打量著崔季舒慢慢走過來。
劉桃枝硬邦邦地扔過來一句,“郎主在上面。”他又滿是戒備地掃一眼崔季舒身後。
劉桃枝面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崔季舒看得清楚。這個蒼頭奴,除了世子誰都不認,對世子極其盡忠盡責,別人誰都別想役使他。劉桃枝也根本不把除了郎主之外的人放在眼裡。他現在幾乎是跟著高澄形影不離,高澄到哪兒他就到哪兒。這讓崔季舒都有點嫉妒。
他也沒理劉桃枝,他自然知道世子在上面。來不及喘口氣就向銅雀台走去。
登台的石階又窄又陡峭,崔季舒小心翼翼地提著袍子低頭看路,一步不歇地往上面走去,一直到一口氣登頂。
銅雀台其實也是漢末以來殘存的。雖然至少還留著一半以上,但畢竟不是完整的。崔季舒不明白,世子既然這麼喜歡來這兒,為什麼不索性把它修復完整了?就是把銅雀、冰井、金虎三台都復原也不是不可能的。
此處清靜,又風景絕佳。因為有殘基在,修復起來也容易些。可世子就是不肯,好像就是喜歡這座殘缺不全的高台。
喘著氣上來,崔季舒一眼就看到高澄果然一個人坐在閣中席上,倚著抱腰憑几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
銅雀台上四周的圍欄處可倚欄遠眺,中間是一座四出無遮的亭閣顯得樣子有點怪異。這亭閣之上原本應該還有一重才是,只早已經毀於數百年間戰火。聽說閣頂原本有展翅欲飛的巨大銅雀栩栩如生、引人注目,現在也全無蹤跡了。
崔季舒四面一看,高台上只有高澄一個人。他慢慢走過去,看到高澄還穿著絳紗袍,只是頭上沒戴三梁進賢冠,只用一頂玉質小冠束著髮髻。足下也換了雙燕居時的織錦履,和身上莊重的朝服並不相佩。像是累極了懶得更衣,只把最不舒服之處都處理完了,別的且再說。
這時高澄睜開眼睛,抬頭看到崔季舒。
崔季舒已走近,也發現高澄眼周發黑,雙眼略有浮腫,像是一夜未眠的樣子。雖是夏日,但城郊這樣的高台上夜裡風大,他的座席又很簡陋,此外只有一個抱腰憑几,怎麼樣也不會太舒服。
又看他穿著朝服,崔季舒脫口驚問道,“世子昨夜就一直在此嗎?”
高澄沒說話,從憑几里直起身子。然後向崔季舒伸過一隻手臂,意思是讓崔季舒扶他起來。
崔季舒以為昨日他入宮覲見又與皇帝元善見有了衝突,心裡疑慮重重,想著該怎麼勸解。他趕忙過來扶住高澄。無意間觸到他的手,他的手竟然是冰冷的。這麼炎熱的夏天,高澄的手居然是冰冷的。
“世子昨日見主上,主上對世子說了什麼?”以崔季舒和高澄的關係,他不用非要等高澄開口,完全可以主動問一問。
“三分真七分假,讓人心煩。痴人越來越會做戲,在廟堂上還好,私下裡見一次真讓人累極了。”高澄迎著清晨的旭日向亭閣外面的圍欄處走去。
崔季舒跟在高澄身後。“他若是願意作假就讓他去作假,只要他不累。不是還有皇后殿下?還怕不知道他心裡想什麼?”
提到皇后,高澄的面色變陰沉了。連崔季舒都感覺到,其中一定有事。
“皇后,與我生隙矣。”崔季舒正猶豫著要不要問一問,高澄自己感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