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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望去,滏山已經有了蒼翠之色,走近了更看到新碧妝成的樹木已經滿是春日的生機。
沿著人為修建而成的石階蜿蜒而上,坡道漸陡的時候便看到岩壁上鑿成的小大石窟一直接連不斷。
再往深處走,上了山腰,越來越高,越來越陡峭。向遠處眺望時就能看到鄴城遙遙在望。不是因為距離近,是因為高而看得遠。
大片的平地在山上尤其難得,這是窟寺山門外供人暫歇之處。
楊愔此時就候在窟寺的山門外。遠望之處四野蒼蒼,遠離紅塵,又時時可以得到鄴城的消息。楊愔心裡暗贊,王太妃婁氏選的這個所居之地實在是個好地方。
窟寺的山門打開了,太原公高洋隻身從裡面出來。他身後有個女郎送出來,但並未出山門,只在半開半掩的縫隙間微露其面。足以驚艷,讓人覺得眼熟。
楊愔想了想才想起來,是獻武王高歡的妾室鄭大車。鄭大車一直隨著王太妃婁氏住在城外的窟寺里。
鄭氏是實足的聰明人。
高洋頭也沒回,滿面不快。他幾乎從不這麼把心思直接寫在臉上。
楊愔迎上去。
山門早就關閉了。
高洋徑直往前面石梯走去,徒步下山。
楊愔跟上來。
一直下到半山處,高洋停下來。石梯上前後無人,這是滏山的深處。
“主公是不是未見到王太妃?”楊愔察看高洋神色問道。
高洋遠眺山中蒼翠之色,就是不看楊愔,他從來不會如此。楊愔也覺得他反常。他從他眼睛裡看到從來沒看到過的傷感,極為動容。
“長史說的不錯。”高洋終於轉過頭來。“王太妃不肯見我,在她心裡我究竟還是比不過大兄。”
高洋突然轉過身大步而去,當他走到山岩下已經從腰間抽出匕首,對著一株蒼天大樹狠狠刺了過去。然後就像是瘋狂了一樣,不停地猛刺樹幹。接著著又把怒火轉向了旁邊的岩壁以及雕在岩壁上的佛龕……
他人已經完全瘋狂。那株幾乎合抱的大樹樹幹上密布刀痕、深洞,地上全是散落的樹皮、木屑、枝葉……旁邊的岩壁堅硬,只有淺淺的劃痕,但是那雕刻精美的佛龕已經被他蠻力所毀。
“主公!”楊愔大叫一聲撲過來。
他本來是想任他發泄一刻,出了氣想也就好了。可是沒想到他越發作越厲害。
楊愔是虔誠信徒,見高洋連神佛都不畏懼了,動手毀佛龕,他已經是大驚失色。
“太原公住手!”楊愔大叫道。
就在他驚呼出聲的時候,那佛龕里的一尊佛像竟已被高洋削首。
“砰”的一聲,佛頭墜地,遠遠地滾落出去。
高洋這才解了恨,轉過身來,身子已軟,靠著岩壁氣喘吁吁,他像是看朽木腐石一般看了一眼那同樣盯著他看的佛頭。
那佛頭肉髻含笑,原本很寧靜慈藹的眼神這時清清楚楚地布滿了嘲諷。
楊愔驚得目瞪口呆,看看高洋,又看看佛頭。他心裡幾乎要崩潰了。
突然,高洋撐著岩壁直起身子,他盯著那佛頭大喝一聲,“大兄!”他一步一步向佛頭走去。
“主公千萬不可!”楊愔立刻看懂了他的意圖,撲過來一把抱住了高洋。
高洋伸手一把從頸後抓住了楊愔的衣領。他太用力了,楊愔的身子被牽得往後倒去。高洋用力抓緊了他的衣領步步逼近上來。
楊愔沒有一點控制力,因為他幾乎要窒息而死了。高洋忽然鬆手,將他用力一推。楊愔向後倒下去時身子抵在了他身後的岩壁上。高洋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正是用力將楊愔頭顱死死按在岩壁上。他腦後是連續的尖銳突起,楊愔覺得那些尖銳的突起硌得他後腦巨痛,就好像已經刺入他頭顱中。
高洋另一隻手裡的匕首這時慢慢地抵在了他脖頸上,冰冷,有種尖利的疼痛,接著痒痒的。
“長史……何以教我……”高洋低下頭來死盯著楊愔。
他滿面青紫,面目猙獰得讓人覺得恐懼。
楊愔喘不上來氣,憋得臉都紫了。他拼命扭動著脖子,終於吐出兩個字來。“主公……”
高洋微微把手放開一些。“楊長史,大兄視我為家奴,長公主視我如仇敵,如今連王太妃也不把我當兒子了。她只命人傳話,我若有勝於父兄之處她便肯見我。不然此後不必相見。我如何能勝於父兄?”
楊愔接連大口喘息,終於續上了氣息。聲音顫抖地道,“王太妃的話很明白,獻武王和如今的高王不過都只是王爵,主公若要更勝一步,除非自立為帝。”
“楊長史,這就是你的主意嗎?”高洋並沒有放手,匕首也沒有拿開,仍然盯著楊愔。楊愔的這個答案他既像是滿意又像是不滿意。
“臣視太原公為主公,從未有變,太原公不該如此待臣。”楊愔也怒道。
高洋終於鬆開了手。
楊愔的身子幾乎癱軟下來。
高洋收了匕首。
等到楊愔好不容易喘勻了氣息的時候,抬頭再看高洋,完全與剛才叛若兩人。他那匕首早不知哪兒去了。再回頭看那一片狼籍倒不像是他之所為,倒好像他才是那個為風暴所侵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