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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奴……”大丞相忽然很溫情地喚了一聲。他又語塞了,面對這個已經是個男人不是男孩的兒子,他不知道該用溫情去說什麼。
高澄看著父親。脾氣還那麼大,下手還那麼重,還是英武絕倫,仍舊氣宇軒昂,姿容之美就像當年在懷朔城頭時一樣吧?但又說不清楚究竟是哪裡,泄露了時光的秘密。
那一聲“阿奴”簡直不像是從高歡口中叫出來的。
“高王打也打了,氣也出了,澄已經被高王迫得夫婦分離,說不定連兒子都保不住了,高王不累嗎?累了就回府休息去。”高澄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話說得不客氣,但語氣極溫和,有調侃的味道。
“大將軍還在乎夫婦分離?大將軍在乎過這個‘婦’嗎?換個‘新婦’,大將軍可大增其勢,兒子將來也必會再得,一樣是嫡子,兩全其美的事,大將軍還不願意嗎?”高歡也反唇相譏,“至於那個舊的,大將軍從來也沒放在心上吧?又何必這麼糾結?大將軍內寵外婦多,何必非在乎她一個?真要是實在不捨得,私下裡愛如何便如何,就是她長兄、主上也不敢管大將軍的事吧?”
“高王是想讓我受制於人?”高澄反問道。
高歡沒想到他這麼問。面上依舊平靜如常,笑道,“何人能制約得了大將軍?”
“新婦勢大,澄豈不是要受制於人?與其說借柔然之勢,還不如說是以身受制於柔然。聽說元寶炬新後甚是彪悍,還有個柔然世子在旁窺測,指手畫腳,元寶炬已是生不如死。若是主上立柔然公主為新後就不同了。聽斥侯回稟,只說元寶炬不堪其苦,沒說宇文黑獺有半點為難。”高澄看著父親娓娓而談,這時他是冷靜又理智的。
這道理很簡單,以身受事的人和能起關鍵作用的人必須不是一個人。分得開、分得清,才不至於讓人制約。柔然專橫,這樣的態度確實比較合適。
“高王想一想,柔然世子禿突佳讓宇文黑獺廢了皇后,宇文黑獺就聽他的話廢了皇后,空出後位以待。禿突佳已經得到好處,若是慣以為如此,將來元寶炬的皇后生了兒子,他再要求廢了太子元欽重立他外甥為太子,黑獺又當如何?禿突佳已經是欲取欲求皆有所應,若事不諧,豈不怨怪宇文黑獺?聯姻本是為了盟好,若是禿突佳願不能成而翻了臉,宇文黑獺也不願受制於人而寒了心,西寇和柔然還能和睦嗎?這便不是結盟是結怨。朔方郡公一向傲慢,若是不肯忍氣吞聲,縱鐵騎踏破長安,宇文黑獺不是自招其禍嗎?”高澄說出自己的一翻道理來。
高歡也猛然驚醒。沒想到兒子已經想得這麼深,竟還是自己失於急切。看來和柔然這事若是一開始便主動退讓,往後便是後患無窮。
“再說,內不安如何攘外?”高澄又道,“和柔然且不說,西賊是早晚要再戰的。皇帝、宗室不可不安撫。澄懲貪瀆,改停年格,又新訂律例,開言路,於國有益之事,哪一件不是得罪人的事?再為了娶柔然公主就與帝裔決裂,只讓人覺得高氏趨炎附勢之心正熾,讓人不恥,更增元氏忌恨。正宜思安撫,盡力迴旋才是,若是棄了元氏公主,豈不讓帝胄以為是要有意分清兩端?自豎敵不成?不但不可疏遠元氏,還宜再親近。”高澄想了想又道,“弟弟們年紀漸長,該娶妻的正好在元氏宗女中挑選。”
高歡聽他看事冷靜,分析得頭頭是道,沒提一句是為了維護元仲華這個人,確實處處是以大局為重。元氏和高氏的關係這時無比重要又無比微妙,不能不說高澄看得是比較透徹。
“大將軍的意思還是要讓主上廢了汝妹妹,以柔然公主為後?”高歡這次是真的心平氣和問計了。
“這事不好,確是澄失於急切。”高澄想了想回道,“可先遣使聘問,再請柔然世子禿突佳來鄴城,不防慢慢探探他的心思,不可增了他的驕矜氣。”
雨停了,居然起了北風,夏天的早上有秋高氣爽之感。
阿孌心裡實在是不安,步下加快節奏,緊緊追隨著夫人元仲華。元仲華走得那麼快,一點不像個身懷有孕的人。阿孌總覺得是要出什麼大事,不趕放鬆戒備,生怕元仲華有什麼閃失。
剛才的元仲華說過的話阿孌都記在心裡,總覺得有點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是真的。夫人已經主動自請被休棄,這話是先和高王說的,後來又對主上說過。這是多大的事,況且是說給高王和主上,那就不可能不算數。
這麼說,難道是真的世子和世子妃真要分開了嗎?阿孌這時的心情茫然無著。
進了那院子,元仲華忽然站在庭院當中停下步子。
雨停之後院子裡的女貞樹枝葉翠綠,樹下積存的雨水仍舊時時滴落。多少次她就在女貞樹下吹笛子,希望她心裡那個人會聽到。可能他一直都未曾聽到過。從晉陽騰龍山漫雲閣搬到鄴城,她在這個院子裡已經住了數年,從來沒想到她會有離開這兒的一天。
阿孌看元仲華目光環顧,不明白她心裡在想什麼,但總覺不祥。她走上來看著元仲華蹙眉靜立,低聲勸道,“夫人,進去休息吧。”
元仲華轉過頭來看著她,“阿孌,汝是大將軍府的人,不必一直跟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