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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下的話連宇文泰想到都心裡一寒。若是真有一日,柔然部重兵壓境,請立有其血脈的皇子為太子,那時皇帝元寶炬處境又如何?大魏天下會是誰的天下?這個天生心機精明的柔然世子若是在大魏為官,又是外戚,豈不炙手可熱?大魏會不會成了他的天下?他本身又是柔然未來的可汗,到時候大魏、柔然合二為一,誰還能敵得過他?
真到那時候,別說自己沒有立身之處,就是大魏社稷也在無形中消弭。兩魏斗得你死我活,最後竟然要便宜坐中取利的柔然,那豈不是可笑?
“若真如此,一大喜也。”宇文泰開懷大笑,但暗中已想到,等禿突佳離去便請皇帝早立太子。此時不細究禿突佳的話,若是挑明了,後面的事反倒不好再做。
禿突佳心裡也暗想,這個西魏的大丞相心思太深,並不好相交。他忽然想起在蒲坂見過的另一位“兄長”,東魏的大將軍高澄。那位渤海王世子畢竟年輕,而且看起來縱情任性,也許反倒沒有這位大丞相這麼難纏。倒不如趁著東、西相較之機,能去鄴城看看,自己也學學汗父的謀略,坐壁上觀以取餘利。要是太過真心,只懂得執此一面,早晚自己也要被這個大丞相算計了。
禿突佳想到此,便要探探虛實,問道,“兄長剛才說要與我汗父共同征伐東寇,這麼說兄長是想趁勝再東征嗎?”
宇文泰這時不肯再說實話,含糊笑道,“是有此意,對郡公和世子自然不會隱瞞。只是世子也看到了,國中饑饉,只怕一時半刻還不能遂願。當前還是立後大典要緊。”
禿突佳倒也知道西魏如今是國貧民弱,想必宇文泰這次說的是實話。當然他心裡也明白,對於柔然部來說,此時他趕緊回去,然後儘快送嫁來長安,讓立後大典順順利利地完成,這才是第一要緊之事。若真是他的姊妹成了大魏皇后,將來再生育大魏太子,那時好處數不勝數,豈是現在侵占邊塞這點小利所能比擬的?
一想到這兒,禿突佳雄心萬丈,便恨不得立刻飛回本部草原。笑道,“兄長說的對,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更何況再見就是眼前。兄長且在長安等我,弟一定儘快送姊妹來。”
宇文泰也覺得這個世子過於精明,不便再多說話,以免言多有失,便也告辭。
眼看著禿突佳就要縱馬而去,卻見他忽然又勒住了馬轉過身來。
宇文泰心裡一緊,不知道他又要生什麼事。
禿突佳向他笑道,“弟還有一事不放心。”
宇文泰鎮定自若道,“兄弟之間,但講無妨。”
禿突佳笑道,“弟在長安,多得長公主、大丞相夫人照顧。夫人臨危不懼時最讓弟感佩。只是不知為何夫人忽然棄大丞相而去。弟只盼兄長速速將長嫂接回,勿要失了如此賢妻。不然弟也為兄長深感其憾。”
宇文泰沒說話,以禮致謝。然後眼看著柔然世子帶著他的護衛、僕從飛馳而去了。
宇文泰看著這一大群柔然人風馳電掣而去,漸至天邊,然後影子越來越小、越來越淡,直至完全消失,他心裡竟漸次沉重,他的心境好像被禿突佳的話無情地拉回了現實。禿突佳不說不表示他真的不知道長公主元玉英離去的真相。而他卻用“不知為何”幾個字把宇文泰和元玉英之間因他而造成的問題推得乾乾淨淨。
禿突佳走了,略帶悔意,長公主元玉英是他在長安唯一覺得想起來會有愧意的人。宇文泰知道,難題留給了他,他又必須去解決。可是他真的能把那個冷傲而倔強的妻子勸回來嗎?
戰事暫息,和親談妥,長安也漸漸歸於平靜。
過了幾日,把都中的事安排停當,宇文泰帶著驃騎將軍趙貴和幾個軍士微服出了長安。輕騎簡從,又都是慣於征戰騎射的人,數百里路程一日即到。雖然因為心急不耐,早早而來,但是畢竟路途不近,等到了秦州已經是天色漸暗,日已黃昏。
宇文泰在夕陽的金色餘輝中看著連綿不絕的山脈直到山與天的相接處。在黃昏時已經分辨不出山的綠色和天的藍色,但是讓他忽發奇想,不知道那遠處的山上是不是觸手可及雲端?在那裡是不是能夠步上天梯直到雲中宮殿?
而他眼前只是這連綿山脈中的一座山峰,這山峰拔地而起,直上雲霄,甚是陡峭險峻。宇文泰抬頭仰視,崖壁直上直下,在暮色四合之中他隱約看到高高的崖壁上鑲嵌著一尊大佛。借著將墜的金烏,大佛身上遍灑光輝,好像是天降的神尊。宇文泰定定地仰視著佛像,大佛距離雖遠,但慈眉善目,目中溫和微有笑意的樣子宛如就在眼前。雖是石刻,又雕於絕壁之上,但卻有衣袂漂浮之感,讓人覺得臨風若舉,不能不在心裡有所感悟。雖然跟著宇文泰的人都是久經沙場的將軍、士卒,並無虔誠信徒,在家居士,但此刻心有感念,全都無聲參奉,心裡默念佛號。
過了一刻,趙貴看宇文泰收回眺望的目光,盯著攀在絕壁上如懸在空中的木梯細瞧,便問道,“主公是要此刻就上山嗎?”他心裡不是沒有擔心,天黑路險,若是萬一有什麼意外,想都不敢想後果會如何。
宇文泰已經是拿定了主意,吩咐道,“元貴,汝等就在山下夜宿,我自己上山。”說完似無意般低頭瞟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袴褶及兩襠鎧。想了想,自己動手脫卸兩襠鎧,身後一個軍士立刻上來服侍他,並將丞相脫下來的鎧甲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