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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澄看著弟弟站起身,行動飄忽如鬼魅一般消失在墓室角落的陰影里。
整個墓室里只剩下高澄一個活人。還有躺在石桌上一動不動的元仲華屍身。那棺床上的石槨大得出奇,高澄從來沒留意過這種東西,甚至沒見到過。他也從未想到過一****會死,更沒想到過有一****會看到元仲華已死。
他仔細回憶他為什麼會在這幽暗的地穴墓室中。雖然都是剛剛發生的事,但是記憶卻殘缺而模糊。
他本是一腔仇恨、滿腹雄心來洛陽生擒宇文泰的,卻怎麼能想到是自己落得個身死家滅的下場?突然想到,宇文泰被他一腳踢中後他現在又如何呢?
高澄跪坐下來,對著元仲華的屍身。他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是權傾大魏的權臣,就像他的父親一樣,可沒想過也有萬事成空的一日。
當初不知父親是出於攀附之心,還是出於利用之心,
讓他和清河王元亶的女兒元仲華成婚。元仲華因此被賜封為馮翊公主,成了他的世子妃。那時候她只有五歲,他十二歲做了駙馬都尉。
她就是在他身邊長大的。他記得那一天,合卺禮還沒完成她就睏倦了。後來她睡著了,是他把她抱上榻去,那時候的元仲華還是個小兒。他對她管教很嚴,若是不聽話,他還會揍她。
可能他一直是忽視她的,開始並沒有把她當作妻子。他的妻子怎麼能是個五歲小兒?也沒想過他心裡的人究竟是不是她,他是否真的曾經把她放在心裡?他甚至一度動過停妻另娶的念頭。
但是今天看到她冷冰冰地躺在這兒,不能動也不能說話,只是像睡著了一樣微笑,保持著這種微笑再也不會動了。他忽然心裡巨痛起來。原來他並不是不在乎她,甚至是很在乎她。
高澄情不自禁也像剛才他的弟弟一樣,長跪而起,伸臂攬著元仲華的屍身,低頭仔細在幽暗中端詳元仲華的面容。她已經像是個造像或玉雕,她不是真的元仲華了。生命沒有了的軀殼就已經不再是她。
他忽然心中徹悟,心裡滿是安詳之感。就連這陰森可怖的墓室之中也陡然生輝,顯得靜謐又充盈著祥和之氣。這難道是他產生的幻覺?
“孺子。”
突然有個可親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高澄驚訝地抬起頭,居然看到天竺僧達摩就站在他面前。達摩被金光環繞,滿面微笑地看著他。
“師傅?”高澄又驚又喜。“師傅是來渡我?”
“自渡之人方可渡。我當然不是來渡你的,是來找你算帳的。”達摩笑道。
高澄想起在建康,他逾牆入梁室宮苑時第一次遇到這個從不行規蹈矩的老頑童時他就是這個樣子。心裡更是喜樂,覺得師傅甚是讓人想親近,讓人心裡有種從未有過的踏實、安定的感覺。
高澄也頑笑道,“難道是崔叔正這個豎子沒有照顧好師傅?”
“痴兒,你允諾我在少室山密林中建一寺廟,寺廟建好,你卻從未來過。”達摩看著高澄,像逗孝一樣笑道。
高澄記得是他在建康時允諾過要請達摩過江,要在少室山密林中建一寺廟供養,後來崔季舒也跟他講過這事的進程。可是他自己從來沒認真想過這事,甚至從來就沒想過他會去那新建的寺廟中探望師傅。
“是弟子忘記了。”他一邊說忽然又想起元仲華的屍身,低頭凝視。“師傅多多保重,弟子不出去了。”脫口而出的話,其實想都沒想。正因為如此,這才是此刻他心裡最想的。
生時他不曾戀她,死時他怎麼能再丟下她一個人在這裡。
達摩卻不急不怒,依舊滿面微笑,只是搖頭而去。
高澄又重新跪坐下來,看著元仲華的屍身。
“痴兒,痴兒。”已經遠去的達摩忽然回身又笑道,他抬頭之際,有什麼金光閃閃的東西迅疾飛來,正打中高澄額頭。
高澄被打中,倒地昏迷。
宇文泰在刺目的陽光中睜開雙眼,發現自己倒地不起,腹下巨痛不止。但更讓他非常敏感意識到的是有風從他身上吹過,這是天地之間的天籟之聲。他的眼瞼非常沉重、滯澀,想起身又覺得身子很沉重,好像他勞累了許久似的。
終於雙目中有了清晰的視覺感。他瞻望一刻就已經辨認出來,原來他還是在邙山上。只是周圍一個人也沒有,邙山的綠野連綿起伏,再遠處有一座形狀明顯不同的丘陵。北邙多古冢,難道這又是一座陵冢?
“主公!”
“丞相!”
呼喊聲接二連三地響起來。馬蹄聲、步履聲,人聲鼎沸,漸至於嘈雜。宇文泰已經聽到有人奔至他身邊,然後他便被兩個人攙扶起來。抬頭一看,是于謹和李弼。
“主公讓人好找,幸好無事。”于謹是一副驚喜安慰的神情。
“主公無事便好,昨夜東寇雖如主公所料前來襲營,但事忽生變,不只是主公,聽說那位大將軍也走失了。主公不如立刻收拾人馬,先折返關內再做定奪。”李弼的性格和于謹同出一轍,也是沉毅之人。
聽說高澄也走失了,宇文泰心裡大駭。他不明白自己昨夜究竟是真事,還是做夢。可是再仔細所遇情境,竟覺得萬丈雄心頓時又起。雖然被高澄踢中處還是腹下巨痛,但立刻又心情翻轉,決定照李弼說的,先入潼關再做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