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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和年紀比高澄大,他又是一直留質在大丞相高歡近前,幾乎是親眼看著高澄如何立為高王世子,如何尚公主成了駙馬都尉,又如何做了侍中高職,再一步步登鄴城廟堂以大將軍之尊輔政。這時他以身居高位之尊、如此居高臨下之態來對他,侯和心裡也甚是忿恨,但也只能遵命。
縣衙的庭院裡人來了又去了,只剩下侯景也學著剛才高澄的樣子仰面看著又陰沉下來的天空。風止了,又是死氣沉沉。
奴婢請命說是所備酒食已全都妥當,請郎主進去用膳。侯景想起剛才高澄那種揚揚自得,不可一世的樣子就怒從心頭起,不耐煩地揮揮袖子把奴婢趕走。看他面色不善,沒有人再敢多嘴一句。
夜幕降臨,遠離了河陰城,瀍水邊夜空也變得明淨了。一天星斗燦爛,細細的一抹上弦月彎彎地掛在天空中。洛陽的冬夜在高澄的記憶里從來沒有這麼清晰過。流連於舞榭歌台,糾纏於廟堂府第,年少時他甚至從來沒有好好看過洛陽的夜色是什麼樣子,而少年時總是如白駒過隙般那麼一閃而過。
瀍河邊,東魏軍大營已陷入安靜的深夜。連日作戰,東奔西走,互有輸贏,說不清是誰勝誰負,戰爭進入了膠著狀態。在這種狀態之下,甚至讓人忘記了初衷,而又茫然不知明日。
篝火又溫暖又明亮,映得瀍河邊的夜色也變得溫馨而美麗。不知為什麼,高澄忽然想起從前在洛陽的渤海王府,元仲華住的院子裡有一株梅花,他曾經好幾次在夜裡舞劍的時候聽到過元仲華吹奏的笛聲。依稀記得也看到過她不畏春寒,在夜晚的梅花樹下吹笛子的情景。
看著她在他身邊一天天長大,過往的所有都漸漸淡漠、記不清楚。想起來從前,他好像沒有特別關注過她。可是如今已有不同,他居然也會在這個時候牽掛起她了。更讓他覺得驚訝的是,他捫心自問,竟然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會牽掛他?她說過天下人都是來和她爭奪他的,還不如拋開不想。後來他每次去找她的時候,她總是推拒,就好像他已經讓她難以忍受,她是真的拋開不想了嗎?
“世子……”正在心裡糾結的時候,忽然耳邊傳來陳元康的聲音。高澄猛然轉頭,果然看到陳元康已經在篝火邊他身側坐下來,正面帶疑問地看著他。
陳元康早看到高澄一個人坐在篝火邊心事重重的樣子,走近了看他還渾然不覺,宛如木雕泥塑般一動不動地蹙眉沉思。還以為他在想戰事,便喚了一聲“世子。”誰知道連喚數聲高澄都充耳不聞,像是完全沒聽到一樣。
好不容易聽到了,就像是被突然驚醒,看著他就好像不認識他一樣,神思完全不在此處。這倒讓陳元康驚異了,不知道世子究竟心裡在想什麼事,能讓他這麼投入。
“長猷兄……”高澄終於反映過來,喚陳元康一聲,又像一時不知道和他說什麼,有點語詰。
“世子是擔心宇文黑獺?”陳元康問道。
“宇文黑獺……”高澄轉過頭來看著眼前的篝火又沉默了,下意識地拾起面前地上的干樹枝投入篝火中,又過了一會兒才終於慢慢恢復過來、神色如常。“侯和呢?”他忽然問道。
第236章 :爭河橋慷慨多悲歌(八)
陳元康心裡一跳,看著高澄面對著篝火,呈現給他的側顏,鎮定又從容,這才放心些。“武衛將軍在他自己帳中,世子不必擔心。”這話其實是一語雙關。
“宇文黑獺計謀多端也是在明處,這個侯和還要長猷兄多多留意。”高澄繼續用干樹枝撥弄著篝火,喁喁吩咐道。
陳元康沒說話,也低下頭看篝火。他在侯氏父子身上費了多少心思也只有自己知道罷了。從他知道了世子第一次去建康就被侯景暗中算計開始,到後來在長安,在洛陽,以及前次小關、沙苑,他回回留意,心裡很清楚。
有些事不只他知道,崔季舒也知道。他之所以肯告訴崔季舒,是因為崔季舒是世子的摯友,又時時在世子身邊,總能為世子防備一些。從前的世子驕傲、任性,脾氣暴還一點不肯隱忍。他怎麼敢告訴世子?
陳元康抬起頭來,一眼看到高澄正看著他。
“世子為什麼把侯景留在河陰?”他儘量放輕緩了語氣問道。
“沒他在總比有他在好。”高澄也不閒不淡地回答他,轉頭去看篝火。
“世子是覺得侯景有什麼異常?”陳元康繼續問。
“長猷兄是有心人,怎麼反來問我?”高澄拋掉了手中的干樹枝,又轉過頭來看著陳元康。
陳元康也不躲不閃,也許現在算是個合適的時候了吧。“世子既然什麼都明白了,恐怕日後要處處留意,怎麼反帶著侯和一起呢?”
“總比把他們父子放在一起好。侯景是侯景,侯和是侯和,父子也未必一體。既然有人連連壞事,總得找個人彌補。”高澄一直語氣疏淡,不像是心裡有多麼大的怒氣。
陳元康知道,世子此時已經是心中有數。按侯景的行徑,多次加害,多次壞事,世子今日知道了居然還能忍得住,也實在是難為他了。只是自此以後心裡已經是涇渭分明,再也不同於從前,更要小心加倍,還不得不與之周旋,說不定哪天情勢突變也未可知。這中間的分寸、尺度,拿捏起來怎麼樣才能恰到好處,這是給世子的大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