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頁
初生的朝陽似乎帶著未睡醒的慵懶,好不容易才爬到水天相接的地方,就停下不肯再進一步了。夏日的凌晨,渭水邊很涼爽,甚至有些微冷。宇文泰出神地看著透過蘆葦叢升上來的朝陽。
他並沒有如約擺陣,但確實也算是在恭候大將軍高澄。
這個地方叫渭曲,就在渭水邊上。依照李弼的計策,又詳細做了部署,西魏軍將士和兵戈都深深地隱於草叢中。西魏軍兵少、缺糧,如今又被迫背水一戰,早就抱了必死之心。因為他們都知道,就算不拼死與東賊一戰,也未必就能熬過這個缺糧的秋天。如果這一仗打勝,倒說不定是上天賜予的活路。
李弼、趙貴、于謹等人也分別人帶著各自的人馬分開了埋伏起來。萬事俱備,只等東魏軍一到,各督將便分率所部人馬分而擊之,一舉將遠來的東魏軍打個措手不及。
等待,從黎明時開始。而等待是最煎熬的。不知道東魏軍什麼時候會來。甚至不知道東魏軍會不會來。就連宇文泰心裡也沒有十分的把握,那天他的言語狀態有沒有被高澄看破。高澄又是不是個會把這樣的約定放在心裡的人?可是唯今之計,他所唯一能做的事也只有等待。等下去,一直等,一直等到高澄來了為止。
等待的人當然不知道,其實東魏的大將軍高澄已經在奔赴沙苑的路上。而此時高澄已經命人傳信給蒲津關的慕容紹容,命他渡河西進。他要按照他已經在心裡謀劃好了的策略行事。
眼看天色將暮,大都督高敖曹在馬上且行且看著這大片的沙草地,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見他眉頭微鎖。
陳元康慢慢跟上來,他心裡也不太安穩。
“府公。”他跟上來後與高敖曹並轡而行,喚了一聲。
“長猷,大將軍何時下令紮營?”高敖曹問了一句。
“府公,天色將暮,此處林深草密,恐怕不宜再行。只是大將軍並無下令紮營,府公可否與我一同勸諫大將軍?還是先紮營,然後命斥候去打探消息,回來再做定奪。”
“不錯,那宇文黑獺又不是個什麼忠厚賢良的人,何必遵守與他的約定?”高敖曹心裡知道,若是高澄有個閃失,他也是有責任的。
看著高敖曹和陳元康在前面並頭低語,後面的侯景、侯和父子也在竊竊私語。
“大人,若是大將軍敗了如何?”侯和問道。
侯景留心注意到身後無人,便低語一句,“大將軍若敗,我等便是征討宇文黑獺。”
這話聽起來平淡無奇,但其實大有深意。若真是高澄勢敗,侯景率兵去襲宇文泰,那就是坐收漁利。宇文泰這時就算戰勝高澄,恐怕也無力再戰侯景。
這時大將軍高澄的坐騎停了下來。他坐在馬上四處觀望,仔細看著地勢。他已經很敏銳地察覺到了危險和殺氣,然後在心裡估酌,做著決定。
陳元康和高敖曹本就相距不遠,這時也提韁跟了上來。兩個人誰都沒說話,也和大將軍高澄一樣,仔細斟酌眼前的地勢。陳元康還好,高敖曹立刻就感受到了不一樣的氣氛,忍不住脫口道,“大將軍,恐有詐。”
陳元康立刻警覺起來。
高敖曹一句話道破了高澄心裡那重還沒撥開的迷霧。他也覺得有異,但沒有高敖曹這麼清楚的感受。一邊想著那一夜宇文泰說過的話,一邊還能鎮定自若地道,“大都督,宇文黑獺與我相約,在渭北決戰,應當就是此處了。”
三個人一起看這裡。一邊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沙草地,一邊是茂密的棗樹林,再往前走就是蘆葦叢生、荒草相雜的泥淖,然後就到了渭河邊。這樣的地勢,別說高敖曹這樣的百戰名將,就是高澄自己也看得出來是險象環生。宇文泰選的地勢對己有利,而對他非常不利。若真是設埋伏做伏擊,既便宇文泰兵少,也未必就真不是他的對手。以少勝多的例子太多了。
“大將軍,還是退居沙草地中紮營吧?”陳元康看了一眼比較很闊的沙草地提了建議。
高澄沒說話。他心裡想,既便宇文泰真的已在蘆葦叢和棗樹林裡設了伏兵又如何?根據他的判斷,宇文泰總也超不過萬人,他可是帶來了數萬的鐵騎。何況宇文泰手裡有限的兵力若是再分開設伏,那就力量微弱得幾乎不值一提了。伏擊本來就是要趁敵不備,攻其要害。他現在已經能想到宇文泰設伏,他還能再變出什麼花樣來呢?若是他不靠近渭曲和棗林,讓宇文泰在那兒隱藏,他又能藏多久?
這時侯景與侯和父子二人也跟上來了。看前面這三個人並轡而立,時不時地在說什麼,侯景驅馬也到了高澄身邊。高澄看是侯景來了,看了他一眼沒說話。侯景卻立刻從高澄臉上看出來猶疑之色。
“大將軍因何不前?”高澄剛要下令紮營的時候,侯景提出一問。
“日色已暮,可先紮營,明日再定奪。”高澄答了他一句,又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陳元康建議紮營的那片沙草地。
“大將軍錯矣,豈可此時紮營?”侯景痛心疾首道。
“有何不可?司徒是何意?”高澄不明白他為什麼反映那麼激烈。
高敖曹則是一副“且聽你如何解釋”的神情。陳元康卻滿是戒備心。
“大將軍豈不聞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既然軍士都知道大將軍此來是與宇文黑獺相約決戰,又知道西寇已經擺好陣勢專等我來,怎麼可以臨陣退縮?若是今日紮營,又鹽時再戰?到時候如何鼓舞士氣?擇日不如撞日,擇時不如撞時,想必西賊也不以為大將軍會遠來即戰,如此迅捷。宇文黑獺也必以為大將軍會遵遁先紮營再度勢而戰的俗見常理。大將軍難道真被宇文黑獺料中?還是有人本是身無卓見,卻敢給大將軍亂出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