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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陰城外,漆黑的夜裡,好不容易趕到河陰城下的高敖曹算是勉強喘了口氣,立刻命人去叩城門,說是大都督高敖曹率兵而歸,命守城士卒馬上開城門。
高敖曹甚至根本就沒想過要讓城上士卒去回稟河陰城的守將。他也根本不記得這時河陰城的守將是誰。難道他要說開城門,還有誰敢不開嗎?
然而事情就是這麼事與願違,就是這麼出乎他的意料。高敖曹在其遭逢危難的時候才明白,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在他掌控之中。而他所不能掌控的那部分,原本以為並沒有多麼重要,其實卻重要得足以讓他傾覆。
西魏督將李虎抓住時機已經追到了河陰城下。隨之而來的是如潮而至的西魏大軍。高敖曹此時所攜乃殘兵敗將,李虎卻是挾威乘勝而來。西魏諸督將是輪翻而戰,高敖曹卻是始終一人。更要命的是,此時河陰城城門緊閉,並沒有開門接納,甚至沒有一兵一卒出來幫著高敖曹抗擊李虎。就好像河陰城是座空城,沒有人聽到城外兩魏軍大戰一般。
師勞兵疲,又是敗軍而歸,高敖曹再勇猛也是個血肉之軀,自然敵不過這個時候確實如狼似虎的李虎所部。於是潰退之軍再遭重創,高敖曹身邊幾乎被殺得全軍覆沒,只剩下十數人誓死護衛主將。
高敖曹無奈之下向河陰城西而去。連年戰亂,村舍廢棄,已無人居,高敖曹與這最後的十幾個人躲入村舍。知道大勢已去,這時高敖曹反倒冷靜、鎮定下來了。
暫時西魏軍還未追至,這也是最後的寶貴一刻了。已經疲憊到極點的高敖曹下馬到殘垣斷壁下休息片刻,其實心裡已經在想著如何安排後事。將軍百戰死,事到臨頭倒也無所懼,只是有些事情太蹊蹺。
郊野荒村此時此刻格外寧靜。漆黑的夜裡,天幕中的微微一抹下弦月也像是酣睡了,不知道為什麼讓人映像深刻。滿天的星斗和以往沒有任何不同,誰也難以置信,這將是一個結束。原本的司空見慣已經成了最後的風景。
高敖曹倚坐在斷壁下,閉上眼睛,睏倦頓時襲來。不覺得冷,是因為不在乎,要在乎的事太多了。如果這只是一場夢,他能在榻上安眠,飽睡一覺醒來,他願意精神百倍地重率東魏大軍與西寇一決生死。
但是沒有這個機會了,他心裡很明白。閉上眼睛都是一幕幕前塵往事,以往的高敖曹多麼快意恩仇。忽然覺得口渴極了,他睜開眼睛,四處望了望。身邊就是那幾個同樣累到無法再起身的將士兵卒,最後跟著他的人。
“大都督,大將軍為什麼不肯開城門?”一個看起來年紀尚輕的軍卒很認真地看著高敖曹問道,他的目光很執著。
高敖曹瞪著本身就又圓又大的眼睛,真的像鎮墓獸一樣怒目圓睜,他的心思也歸結到這一點上了。為什麼河陰城的城門不開?這士卒的問題對他是個提醒,他最想明白的就是這個。他不怕死,人生自古誰無死,但他究竟為誰死?究竟死於何人之手?他當然不會真的以為自己就是死於西寇李虎之手。
“大都督……西賊來了……”忽然一個緊張又有意壓低了的聲音打斷了高敖曹的思緒。
高敖曹一把將剛才問他問題的那個軍卒扯過來,在黑暗中瞪著他低語道,“河陰城的守將是誰?”
軍卒身份低微,以前從未這麼近距離見過這位殺人似狂魔的大魏第一猛將。但他年紀雖輕此時面臨生死竟也能把持得住不慌亂,想了想回道,“聽將軍說是濮陽郡公。”
這軍卒口中的將軍應當是一位偏將、副將,如果說是“濮陽郡公”,必是侯景無疑。
高敖曹心裡是說不出來的遺憾痛恨。他與侯景無恩無怨,侯景為何要將他拒之城外?不是侯景是誰?真的是大將軍高澄?他第一直覺是不相信,也不願意相信。他和高澄從前有隙,但在他心裡已經是化干戈為玉帛,他是真心相待的。高澄又為何要將他陷入危境?
耳中聽到吶喊聲已經近了,知道躲也無益。“活捉高敖曹!”的聲音聽得真真切切,真要被活捉,落入西賊之手必定受辱,他高敖曹豈是能受折辱之人?
“大都督……”軍卒仍被他扯著,因為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而渾身顫抖,聲音也微顫。但是他並沒有甩開高敖曹自顧自地逃命。顧不上已經淚流滿面,橫下心來聲音發抖地大聲道,“大都督,趁著西賊未至速速離開此地,我願意護衛大都督,就是丟了性命也在所不惜。”
高敖曹踉蹌起身。在他生命的盡頭,還有人肯這麼真心相待,願意以命相贈,這時他恍然明白,一個人的生命是何其寶貴。從前他從來視人命如草芥,只有到了這樣的生死關頭才知道在他眼中的草芥在別人眼裡是多麼珍貴的東西。
他休息好了,既然是武將只能站著生,如何能坐著死?更不能讓人笑他臨陣脫逃,壞了名節。
“大都督!”十幾個將士軍卒圍上來,齊聲請道,“願與大都督共生死!”
這對於即將結束生命的高敖曹來說是最大的安慰。
他環視一遍,甩開那仍然扶著他的那個年輕軍卒,忽然向著他一拜。
那軍卒驚愕不已,說不出話來。他當然也知道這個鎮墓獸大都督的惡名,不明白他為何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