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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陛下過慮了。既知不可能又何必去想?”高澄的語氣里也微有感慨。“陛下既為天子,豈不是該存心於祭祀、征戰之事?日日憂於己身,憂之所思,反是加諸於身,陛下還是不必存心於此。”
元善見頗是玩味地看著高澄,“祭祀、征戰自有妹婿代孤用心,孤只要憂自身之性命便是。”
高澄緊緊握著面前酒爵,過了一刻笑道,“陛下這麼說,臣百口莫辯。臣只想扶保社稷,安定天下。真到了天下安定的一日,臣情願辭歸鄉里,也如陛下所想,日日詩酒騎射,豈不快哉?”
元善見終於大笑而後飲盡爵中酒道,“妹婿的本心也和孤一樣。”
高澄卻收了笑道,“臣知陛下的艱難,陛下可知臣的艱難?陛下但坐朝堂之上,人人以天子禮尊陛下,名正而言順。臣雖蒙陛下聖恩輔政於天子,暗裡卻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不得置臣於死地。臣既蒙恩,自當盡心效命於陛下,所行之事無一不是為大魏社稷著想,甘願以己之身制衡於阻社稷之人,以身赴死而不悔。早與陛下結為姻親,今更晉身於外戚,聖恩如此埋,臣高澄戰戰兢兢,只恐負了陛下所託。若是還有人疑臣之心,臣實在是痛心不已……”
高澄說著竟至於聲音哽咽,落下淚來。
元善見一向只見慣了大將軍威風八面,跋扈驕橫,從未見過他如此示弱。正因為從前的高澄過於強勢,所以元善見才存了戒備心,時時想著自保。如此一示弱,讓元善見覺得既驚訝又有趣,又看他哭得情動,難免就起了憐惜心。
元善見起身走過來,撫著高澄的背勸慰道,“妹婿的難處孤也知道。”話是這麼說,其實從前他並不覺得高澄有什麼難處。他是無天子之名卻有天子之權,若說他有難處,豈不可笑。但剛才聽他說的話,元善見又覺得也有幾分道理,不然高澄不至於如此失態痛哭。又勸道,“孤授權柄於妹婿也是心甘情願。若是誰敢為難妹婿,孤第一個就不饒他。”說著又拍高澄的背。
高澄感激涕零,長跪仰視元善見,一雙極美的綠寶石般的眼睛裡晶瑩閃爍,看得元善見也要失了魂。別說男子,就是女子也沒見過美到如此之人。高澄泣道,“今日子惠只當自己為一良家子,當兄長也只是一普通人。有兄長如此體貼入微,子惠日後為兄長身死也毫無怨言。”說罷以弟之禮便拜。
其實元善見的年紀比他還小。但高澄這番話及這一禮倒讓他心潮起伏不平。同時又覺得長久以來的胸中塊磊頓時舒解了。
不了解情況的人對一切還渾然不覺,而但凡心明眼亮的人都看出來,皇帝元善見和大將軍高澄已經達成了某種默契,兩個人的關係空前的協調。大將軍一改往日跋扈之風,甚是恭謹;而皇帝則前所未有地信賴大將軍。今日的皇帝不管大將軍做什麼,都會說對都會說好。
看到這個變化的人有些為數不多而足夠心機精明的似乎是已經窺到了一些端倪,只是冷眼旁觀並不明說。暗地裡大將軍早就開始調兵遣將,準備徐圖西進了。大將軍行事極為機密,所以並沒有多少人能窺到其中的秘密。
前朝內宮唯一關心並始終專注於大將軍高澄身上的人居然是宮內的中常侍宦官林興仁。其實在大將軍府中那夜,他雖未能陪侍在皇帝之側,但是回宮之後皇帝元善見無意間提起高澄那日言語行止。皇帝慨嘆時林興仁心裡卻一直都不肯相信高澄是真心向皇帝示好。
不日之間,事事俱備,只待時機便要一觸即發了。
鄴城風雪突降。
北風強勁,將大雪後的鄴城吹得寒冷無比。夜色漆黑,一輛裝飾華麗的牛車在原本人流摩肩接踵而現在幾乎不見人跡的大路上向著大將軍府的方向緩慢而行。
大將軍高澄擁狐裘於車中假寐。渾然不覺冷,隨著車身行進的節奏而微微晃動身體。支肘於身側的矮几,手扶著太陽穴。像是睡著了,其實細看便能看到他眉頭微蹙,不知道腦子裡在想什麼為難的事。
突然一匹馬不知從哪裡斜刺里衝出來,極快地衝到了高澄的牛車前攔住去路。但馬上的人騎術很好,很恰當地停了下來,沒有衝撞到高澄的牛車。御者儘量輕緩地也停住了牛車。
車裡的高澄直起身子,並沒有暴怒。他自然知道,沒人敢不要命地衝撞他。
這時簾幕掀起,御者回稟,“郎主,孫騰將軍在外面。”
高澄有點意外,向外面瞟了一眼,果然看到孫騰立於雪地,揖禮大聲道,“大將軍,孫騰求見。”
高澄微微點頭。
這時御者放下簾幕。高澄並沒有著急立刻出去。他揉了揉有些發痛的太陽穴,這才好整以暇地下了車。
然而也就是這一刻的功夫,等他下了車外面卻是情景大不相同。
第一眼看到的是竟然不是孫騰。一個綺年玉貌、白衣長袖的舞姬正立於雪中看著他。舞姬身後也是一乘牛車,顯然她剛剛也是在牛車裡的。舞姬見高澄下了車,她的神情也在一瞬意怔了怔。想必是沒有想到權傾朝野的大將軍看起來如此年輕,甚至比她的年齡還小。更沒想到大將軍生得傾國傾城,若論貌也同樣不知道比她高出多少。
舞姬低下頭來,雖衣衫單薄卻在雪中跪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