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2頁
這時陳元康迎出來。高澄看了一眼醉流觴自己所居的樓閣中燈光明亮,知道是康娜寧還在等他回來。怕說話不方便,就沒進去。恰巧大雨停了,晚上月明星稀,園子倒也格外安靜怡人。
他此時心裡焦躁,正想靜一靜,然後好好和陳元康、崔季舒議一議。
他沒說話往一側的幾株公孫樹下指了指。陳元康和崔季舒都明白他的意思,便跟了過去。
陳元康令僕役等都退了下去。
三個人坐下,陳元康問道,“世子去了哪裡?不是和羊鵾將軍在江邊賽馬?怎麼羊鵾將軍又不知是奉誰之命,回來接司徒去黑龍湖行宮。”他看高澄的神色並不輕鬆愉悅,又這麼晚才回館驛,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又覺得侯景今天出去得莫名其妙,心裡倍覺關切高澄。
崔季舒看看周圍確實沒人,才向高澄提醒道,“太子怎麼忽然想起來要見王孫?”
“王孫”是指猴,猴同音於侯,即指侯景。是崔季舒怕有人私下裡竊聽,故用此典故。
高澄忍不住“噗”地笑出聲來。
“有王孫之狡獸,形陋觀而丑儀。”也難得崔季舒信口拈來,用得這麼貼切。想想那天在建康宮,侯景形貌醜陋還故作儀節的樣子,高澄笑得更厲害了。
他這一笑,氣氛輕鬆下來了。
陳元康低語道,“太子忽然見王孫,沒別的緣故,定然是子楚的主意。子楚和王孫早就是一個心思,引他去私見太子,定然是對世子不利。王孫狡獸,不得不防,況早就有心圖謀世子。”
陳元康用“子楚”來指代臨賀郡王蕭正德。蕭正德是梁帝義子,如同秦莊襄王自為華陽夫人義子。莊襄王認母之後,宣揚自己“吾楚人也。”自以為子,改名為楚。
崔季舒向陳元康笑道,“圖謀世子的人多矣。今日所見之七郎也是圖謀已久。”他又向高澄笑道,“叔王的心思倒是清楚,就不知道那侄兒是什麼心思。看起來好像都與他無關似的,一點都不在乎。”
高澄坐在公孫樹下,天上皓月當空。大雨之後空氣清新,稍減悶熱。靜心凝神坐片刻就能把心頭煩躁消減許多。聽陳元康和崔季舒一來一往地玩笑,他心裡其實並沒太往深處去想。
侯景對他不利,甚至想置他於死地,他心裡已經知道,明白這事。但他必須裝作不知,能維護一定要盡力維護。眼下有父王高歡壓制著侯景,侯景不敢生亂,他要趁著時機,慢慢地把侯景架空,讓他將來想生亂也生不了。等到他什麼時候真的坐穩了權臣的位置,大魏聽憑調度,才能殺伐決斷地處置這個人。不然急於動手就只能像懲貪瀆的時候一樣,平不亂,自己倒反受其亂。
值得注意的是,侯景和蕭正德聯合這麼緊密,又靠著蕭正德搭上了太子蕭綱,這麼積極地找外援,究竟是什麼心思?要說太子蕭綱對自己有沒有好感,其實也是無所謂的事。別說太子,就是梁帝蕭衍對自己沒好感也沒關係。
他不要他們個個喜歡他,他要他們知道大魏與梁可在天下分庭抗禮,不能任梁想擾邊就擾邊,想侵犯就侵犯。怎麼也得讓梁帝和太子明白,如今天下三分,雖然兩魏勢同水火,但梁國要想從大魏手裡取漁利也是絕不可能的事。
安則俱安,誰都明白這個道理,凡事不可這麼著急。緩一緩看,且有奇效。
“叔正,你看這個蕭七郎如何?”高澄突然問了一句。
“此人心冷。”崔季舒很有把握地回道。“但至少不貪心,利益分明。比那個侄兒更合適。郎主,巧言令色者鮮矣仁。”崔季舒又向陳元康笑道,“長猷兄,今日有人拜世子為叔父。”
陳元康沒以為這是玩笑,勸道,“有所求者易於滿足,無所求者難測其心。”
高澄心裡也明白這個道理。
陰沉沉的天氣,傍晚時就已經黑得像是夜晚了。烏雲壓頂、悶雷滾滾之下的建康宮顯得神秘莫測。在重樓疊閣之間好像隱藏著數不清的心機和密謀。
都官尚書羊侃解劍入大司馬門,令兒子羊鵾及士卒在大司馬門外等候。他一個人直入前朝,飛快地向太極殿大步而去。宮中宿衛軍及宦者見到羊尚書滿面凝重的樣子,也不知道是出了什麼事。
建康宮中一片昏暗,沒有燈火,讓人視物很費力。既便如此,羊侃在太極殿前長長的石階下抬頭仰望時,還是清楚地看到了兩個高高在上的影子。那是梁帝蕭衍和太子蕭綱。
羊侃不敢怠慢一刻,飛奔上石階,一直大步走上去,近了,近了。皇帝和太子就立於太極殿外的檐下。
非大朝和隆重典儀是用不到開啟太極殿的。羊侃至今還清楚地記得,他從北朝南歸時,皇帝特命在太極殿覲見,可見主上對他的器重。當時心裡百感交集,在太極殿中痛哭流涕。主上百般寬慰,慈顏依稀仍在眼前,讓他生了忠義之心,情願以身報國。
皇帝和太子一個穿佛衣,一個著寬衫。皇帝似老僧,太子像名士,並列站在太極殿檐下顯得不倫不類。
“臣羊侃叩見……”羊侃跪下來,暗自里喘勻氣息。因為剛才太著急,他已經通身是汗。
但是他還沒說完的話就被梁帝蕭衍的一聲呵斥打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