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章
第三百章
裴如玉對於政治有一種獵犬般敏銳的嗅覺, 這種本事,穆安之也甘敗下風。
當晚,自穆安之這裡告辭後,裴如玉親至大將軍府拜訪陸侯。
陸侯正在跟兒子女婿一道用晚飯, 陸侯晚上的飲食一向清淡, 陸維自幼在父親身邊,父子倆飲食頗是肖似, 唐墨則是無肉不歡。按理, 唐墨這樣的出身,他應該是吃厭了山珍海味, 返樸歸真的類型。不過,唐墨完全相板,他夾著塊剛炙烤出來的羊肉說,「這羊肉烤的真香, 有許多人愛吃羊羔肉,我覺著肥羊肉更好, 尤其是烤的吱吱吱流油的時候,最好吃。」
他說話那叫一個形象,陸維也忍不住多吃兩筷子烤羊肉,羊肉烤炙時灑了唐墨指揮調製的秘料,脂肪的香與羊肉的鮮完全被激發出來。陸維說, 「阿墨你還真是什麼都懂一點。」
「那是當然啦, 大舅以前就說像我這麼好的男孩子, 誰嫁給我都有福。」唐墨很不謙虛的自誇一句。
陸維也得承認, 大妹妹跟阿墨這樁親事很不錯,阿墨可能不是那種出將入相的人物,但是阿墨性情好,相處起來非常輕鬆愉快。
郎舅二人正在說話,下人過來回稟,「裴知府求見侯爺。」
裴知府就是那種以後必可出將入相之人,不過,心眼兒超級多的,人也超級厲害。陸維說,「裴知府這個時候過來,吃過飯了沒?」
唐墨立刻很熱情地,「是啊是啊,叫如玉哥進來一起吃唄。」
陸維疑惑的看向唐墨,「阿墨你跟裴大人很熟?」
「以前一起讀書的啊。」唐墨笑眯眯地,裴如玉被請進來後,唐墨簡直噓寒問暖,估計他爹唐駙馬都沒這樣被他關心過。裴如玉懷疑的看向唐墨,心說難道這小子又要求我幫他寫作業,現在又不上學了,還這麼殷勤做甚?!
唐墨熱情似海,「如玉哥你肯定沒吃飯,嘗嘗我家的烤羊肉。」
陸侯聽到「我家」二字,登時心情愉悅,對裴如玉道,「先吃飯,有什麼事吃飽了再說。」
裴如玉也沒客氣,他優雅時絕對是貴公子風範,可風捲殘雲起來絲毫不遜於武將。看裴如玉這樣的吃飯方式,陸侯直接請人到書房說話。
暮色降臨。
天際間星子閃耀,不時有清爽的夜風自窗口襲來,裴如玉喝兩口釅茶消食,剛剛那烤肉味道很不錯,他正好肚子餓,便多吃了幾口。裴如玉先是說了鎮南國王太子今年將要到帝都為陛下賀壽的事,而後直接道,「我一直懷疑陸國公與鎮南國有所勾結。」
「哦。」陸侯沒有半點動容,仿佛跟陸國公府素不相識,比路上猶冷漠三分。
裴如玉道,「有件事想跟侯爺打聽。侯爺祖上也是湖南人嗎?」
「祖上?」陸侯有些意外這個話題,不過依舊回答了裴如玉這個問題,「陸家又不是什麼名門,我出生時祖父就已經死了。祖父據說在世時幹過鏢行,祖上就是河南尋常的人家,家中有二三百畝地,挺尋常的。」
「不知陸老爺子是因何過逝?」裴如玉繼續問。
「聽說是出去走鏢遇到強盜。」陸侯不只是對陸國公冷淡,對早死從未見過的陸老爺子一樣冷淡。
桌間燭台搖動,明暗光影間,裴如玉突然心下一動,「侯爺一定查過吧,您這樣的聰明人,難道沒有過懷疑?」
「懷疑什麼?」陸侯反問。
「有一件事,我都覺著不可思議。侯爺曾說王妃娘娘的母親李夫人對您有救命之恩,聽說是侯爺與家人自老家來帝都,中途病倒在通州,彼時身邊財物不足,頗是艱難,幸得李夫人援手。」裴如玉眼眸里神光湛湛,「那個時間,您的父親睿侯雖尚未建功,但已在帝都小有名氣,通州離帝都不過一日馬程,何況,通州來往帝都商賈官船不知多少,再財物不足,托人到帝都給睿侯送個信,還不著人來接。如何就能困在通州,險病的葬送性命。這件事,在我看來,就非常可疑。」
「還有,所有您與陸國公叔侄交惡的傳言,都是在分宗之後傳出來的,分宗前,旁人說起睿侯兄弟,都稱陸氏雙傑。」這四字如今鮮有人提,但以陸侯的涵養,都忍不住露出微微厭惡。裴如玉眼中閃過一絲篤定,「旁人大概都覺著你們交惡是自北疆兵權之爭起,但我觀侯爺為人,並非看重權勢心胸狹隘之輩,您當年為何一定要奪取北疆兵權,這也很可疑。可見,你與陸國公交惡,更在之前。」
「尋常庸人可能會沉溺於家族情感之事,侯爺這樣的人,一定會查找原因根由所在。」裴如玉神色中露出懇切,「殿下有意著人到湖南調查陸家,還請侯爺給我們一些提示。」
陸侯的書房很簡潔,身後牆壁掛著的是一整面的北疆輿圖,燭光幽幽,陸侯的神色如同夜間的輿圖一般幽深模糊。沒人知道陸侯在想什麼,良久方聽陸侯道,「我並沒有證據。」
「侯爺。」
「你既然留意過陸家就應該知道,我自幼在外家長大,外祖父外祖母過逝後,我方回的陸家。我父親不常在家,我與陸國公相處的時間更長,他那個人非常好相處,一直待我不差。聽他說,陸老太爺也是個性情忠厚的人。陸老夫人有些嚴厲,對子弟會有一些要求,不過我並未受到過苛責。」陸侯有些厭惡的皺了皺眉,「我是在父親過逝後方覺著可疑,因為我對陸老太爺所有的印象都來自陸國公與陸老夫人的口口相傳,我父親從未與我說起過任何關於陸老太爺的任何事。」
「父子失和,還是——」另有隱情。
「這就不清楚了。陸老太爺死的早,我父親死的也早,他也沒留下什麼話,我要查也無從查起。不過有一件事,陸老太爺墳里的屍骨不是受傷而死的習武人的屍骨,而是很普通的農夫屍骨。」
裴如玉臉上的震驚已經掩飾不住的露出形跡,挖墳掘墓,律法上都是死罪。不過,陸侯掘的還是自家長輩的墳!可這事倘傳出去,陸侯的名聲……家族孽子都不足以形容。
尤其陸侯這種輕描淡寫的口氣,仿佛只是尋常事道來一般。
「還有一件事,陸老太爺的父親並不是湖南人,聽說是江西人逃難到了湖南,入贅陸家做了贅婿。許多事時久難考,何況當年受災,鄉下戶籍流失不全。不過,就是從這時起,陸家便從尋常富戶改為習武,陸老太爺的武功沒什麼名氣,我父親當年不敢說武功一流,起碼也是中上。不過,這有他自己的奇遇與資質的緣故。」
許多舊事此時紛紛浮上心頭,陸侯道,「我當年力有不逮,也只查到這些。後來接掌北疆軍,倒是不好著人去南面兒,這事也就漸漸放下了。殿下若有意,不妨查上一查。我父親雖出身尋常,可富貴與他並非難事,故而,世人看重的東西,他反看的很輕。他看重的東西,旁人可能根本不屑一顧。」
說完這些,陸侯已沒什麼要說的。裴如玉卻沒有告辭,他直接問,「侯爺,您懷疑陸老太爺並非睿侯生父。」
「墳都掘了,這事也不必諱言。我父親是極重情義的人,他當年交往下的兄弟朋友數不勝數。我這樣說並非自誇,便是林程大哥那樣的身世,林大將軍略有可取之處,父親都說林大將軍雖有不是,可當年的確不知林程大哥存在,不然斷不會這些年未盡為父責任。對旁人父親都如此,若陸老太爺有些微可取之處,父親不會提都不提。世上只有一種人他不會提,那就是這人沒有半分可提之處。」陸侯道,「相對我父親的冷淡,二叔對陸老太爺的印象完全是另一種極端,那真是個忠厚慈愛的長者,少時帶二叔放風箏騎大馬,手把手的教他武功,習武久了,會因擔心二叔第二天腿疼晚上幫他揉很久。這樣的記憶,我也有,不過,是我對家父的記憶。」
陸侯的眼中閃過一絲懷念,而後被更深的恨意取代,「當年,父親與二叔兩個人,人稱陸氏雙傑。實際上哪裡有雙傑,江湖上,我父親是玄隱閣的閣主。朝堂上,也是我父親開拓的基業。何況,父親疏財尚氣、仗義慷慨是有名的。便是論相貌也遠勝二叔,你我都是為人父的,面對兒女,縱更疼惜小兒子,對我父親這樣的長子難道沒有欣賞?每年每底祭禮,父親都是帶著我給家父、外祖父母做一場法事,而後令我給陸老太爺行個揖禮罷了。」
「家父這樣重情重義的性子,對陸老太爺如同陌路,只能說明,陸老太爺生前待家父不如陌路。若是親生,有我父親這樣的子嗣,哪個為人父者會不喜呢?」陸侯淡淡說出山崩地裂之語,「我會與陸國公府分宗,便是因為,我與他,本就不是同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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