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章
方主事覺著自己簡直倒了血霉。
今天休沐,但各衙門也都會留下當值的人, 刑部的當值人便輪到了方主事。
結果——
出了大事。
當方主事在穆安之的死亡視線下戰戰兢兢的說完地牢里的劉司吏中毒身亡的事情後, 身上的綠色官服已被冷汗浸透,尤其當聽到穆安之那一句「在地牢都能中毒身亡, 方主事你活的倒挺好啊」, 方主事更是臉色慘白,幾欲昏厥。
「殿下……」杜長史似是想為方主事說幾句話, 其實方主事很冤枉,他並不是正管地牢的事, 可今天偏趕上他當值, 出了這樣的大事,又是三殿下吩咐要看好的罪人, 突然死在地牢, 他不敢不過來回稟三殿下一聲。
杜長史道,「殿下,還是臣先與方主事去刑部看看!」
「你與華長史一道過去!劉司吏到底因何而死,一定要查清楚審清楚!不論誰牽涉其中, 我要他的腦袋!」穆安之簡直怒不可遏, 方主事已經搖搖欲墜,還是杜長史輕輕拽他一記, 方主事方驚嚇不輕的從地上起身, 與杜長史一起告退出屋。
出了門, 方主事哭喪著臉說, 「這誰想的到, 這誰想得到呢。杜大人,我實在冤枉。」
杜長史輕聲勸慰些什麼,帶著方主事走了。
穆安之鐵黑著一張冷臉回了內宅,李玉華正在等他,見他面色不大好,打發了侍女問,「怎麼了,可是有什麼事?」
穆安之黑臉立刻變了笑臉,悄悄告訴李玉華,「今兒是設的一計,剛嚇唬了一下方主事。」
「什麼計?」
穆安之坐榻上,「那劉司吏李胥吏不是被關地牢了麼,原就這樣商量的,先關幾天,在劉司吏的飯菜中下個唬人的藥,劉司吏吃了立刻就能口吐白沫,倒地不起,把劉司吏抬出地牢,做個假死,嚇一嚇李胥吏,看他能不能吐出些實情。」
李玉華說,「先時你們把人關地牢,我以為就是在嚇唬他倆哪。沒想到還有後招。」
「這兩人以前都在刑房當差,就這後招不知能不能奏效了。」穆安之道,「不過,憑誰跟重刑犯關幾天,心裡也不會一如從前。要是他們不識趣的招供,就要上些不那麼舒服的手段了。」
穆安之拍拍膝蓋,「先吃飯。」
.
原本給劉司吏下藥嚇唬李胥吏的主意是杜長史出的,按杜長史的思路,劉司吏在帝都府衙門幹了二十年,在刑房做書吏整整十年,也就是說帝都府的案子大都經過他的手,他這樣的老刑名,對於朱景遺囑失蹤之事,不可能沒有察覺。
李胥吏年輕,今不過二十幾歲,經驗淺,先在地牢挨上幾天苦日子,拿劉司吏「被毒殺」的事嚇他一嚇,應該好打開突破口。
結果,讓杜長史意外的是,倒是先從劉司吏那裡打開突破口。
劉司吏被下了藥,當時的確口吐白沫,但立刻被拉出去拿土辦法催吐,劉司吏沒什麼大問題,就是給他催吐的土方子把劉司吏給折磨的不輕。劉司吏躺在光板硬床上,渾身洋溢著一股濃濃的狗屎味兒,劉司吏已經快把心肝腸肺吐出來了,他臉色青白,氣若遊絲,仿佛立刻就能到地底下見閻羅王的模樣。
華長史對劉司吏說了兩個字,「鑰匙。」
劉司吏的臉夾肌肉抑制不住的迅速抽搐一下,他依舊緊閉雙眸,華長史便知自己猜對了,第一張用來對比梁君子筆跡的信箋是十年前的物證了,這樣的舊物證存放,鑰匙都是劉司吏保管。
十年前的物證被調換,不論是不是劉司吏親手所為,鑰匙必是關鍵。
劉司吏臉上露了形跡,華長史繼續道,「我沒在刑名這塊兒呆過,不過,聽說過你們這些積年老吏的手段。你在帝都衙門二十年,從最低階跑腿打雜的胥吏,一直干到刑房書吏,養大兒女,還掙下一份不錯的家業。更難得的是,沒落下任何把柄在人手裡。這可不是簡單的事,憑你的手段,即便被人收買,也不該犯下朱景遺囑丟失這樣明顯的失誤。這可不是一個老刑名會犯的錯。」
「開始我就知道,你即便涉案也並非主動,以你的老辣,朱景遺囑丟失這樣的事,即便當時沒有察覺異樣,事後也能回想起些什麼將功補過,可你一絲有用的線索都沒有提供。我比你年長十來歲,你想保護那個人的心情,我非常理解。」華長史將一團布頭塞進劉司吏的嘴裡,「接下來就看看,你維護的人值不值得你替他擔罪。」
劉大郎子承父業,年紀大些也到衙門當差,如今在做胥吏。劉大郎來的時候,天色已近全黑,刑部黑漆漆的院落里掛著幾個白紙燈籠,屋裡也只點了一盞燭台,平板床上停著一具被白布蓋著的屍身。
華長史嘆道,「今天休沐,我們都不在衙門,地牢飲食不吉,令尊不幸過身,節哀吧。」
劉大郎一聲嚎啕就就撲了過去,抱著屍身嚎的三里地外都聽得到,「爹,爹——你醒醒啊——不孝兒對不住你啊爹——」
在院中西廂受審的李胥吏面色慘白,渾身抖若篩糠,又仿佛極冷,牙關嗑嗒嗑嗒的碰撞打戰,「劉,劉,劉大人真的死了!」
杜長史煞氣的長眉一挑,「本官堂堂五品,深更半夜不回家睡覺,與你說笑不成!」
劉大郎的哭聲悽慘的傳到西廂,李胥吏哆嗦一陣,杜長史道,「成,反正你也沒事,你就再回牢里去吧,沒空跟你耗。」
當下兩個兵吏就要提李胥吏回地牢,李胥吏哀嚎,「大人大人!他們既對劉司吏下手,必然不放過我,您把我送回地牢,豈不是讓我去死!」
「沒事,反正死的不是我。」杜長史閒閒的一撣衣袍,起身道,「你願意死就死唄,誰也攔不住。」
「不不不不不,我,我,我願意招!」
另一邊,劉大郎咬牙切齒,兩眼通紅,雙拳緊握,嘶啞著嗓子道,「竟敢對我爹下毒手,我與姓朱的勢不兩立!」
華長史令書吏做好筆錄。
這事說起來與劉司吏的確關係不大,如華長史所言,劉司吏積年老吏,最知輕重。這種油滑老吏,向來手腳俐落,要說順情說好話或是給些打官司人家一些關照撈些油水的事,他肯定幹過,他肯定幹了不少。可能在衙門干二十年的老吏,必是個極謹慎的人。
絕不會弄出丟失重要證物這樣疏漏,這一下子就把屁股底下的椅子賠進去了。
所以,華長史斷定,朱景遺囑丟失之事應與劉司吏無關,但是,依劉司吏多年的謹慎老辣,他必然知道些什麼。如果能脫身,劉司吏應該儘快脫身才身,偏生他寧可在地牢吃牢飯也一字不吐。
能讓劉司吏苦苦維護,不慎賠上自身的人是誰?總不會是另一涉案人李胥吏,李胥吏又不是劉司吏的兒子,劉司吏的兒子倒也在帝都府做小吏。
如今使出這招苦肉計,倒不是為了詐劉司吏,這樣的手段瞞不過這樣的老傢伙。主要是為了詐一詐劉大郎,順帶繼續二詐李胥吏。
劉大郎與李胥吏走的近,這是帝都府有人交待的事。再加上劉司吏二子三年年齡尚小,兩個女兒已經嫁人,都不大可能涉入此案。
果然,劉大郎一五一十的都交待了,他交友不慎,常與李胥吏一起吃酒,有一回叫李胥吏帶著去了趟青樓,劉大郎也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對那位青樓女子傾心愛慕,想為這女子贖身,可他家裡管的緊,大錢都是爹娘管著,他當差沒幾年,私房加起來也不過百十兩。
李胥吏就出主意,說刑房有不少罰沒的值錢物什,不妨偷出來賣。這也是刑房小吏常幹的事,劉司吏就幹過,把純金的偷出來,換鍍金的補回去,基本上都是用贗品換真品,時間一久,沒人追究。
存放罰沒之物的鑰匙就在劉司吏那裡,劉大郎被李胥吏算計,偷出他爹的鑰匙,後來就發生了朱景遺囑被盜之事。
只是,盜走朱景遺囑的是江湖有名的梁君子,這是位很有名的盜賊。陳府尹重重訓斥了劉司吏李胥吏,滿大街的張貼捉拿梁君子的通緝文書。
劉司吏何等老辣之人,就他兒子倒騰罰沒之處出去變賣的事,他早聞了風聲,只是想著孩子長大了,知道弄錢也是過日子的好事。不料竟鬧出朱景遺書被盜之事,劉司吏在家就細審了劉大郎,劉大郎把事情一說,劉司吏當下氣個好歹,只恨兒子上了李胥吏的套。
盜賣罰沒之罪是小,倘鬧出與偷盜物證相關之罪,那就完了!
好在有個梁君子頂缸,劉司吏讓兒子乖乖的不要聲張,原以為此事就這樣過去了,不料朱家姑娘誓不罷休,把官司打到刑部,連府尹大人都成了被告,他們這些刑房之人,更是脫不開干係!
劉大郎一招認,李胥吏那裡也沒什麼可隱瞞的了。
李胥吏有好賭的毛病,欠下一大筆賭債,有人出錢,什麼事都肯做,當碗就竹筒倒豆腐吐了個乾淨。
更讓杜長史意外的是,李胥吏心機不淺,朱景那遺囑,竟還在他手上。李胥吏咬牙切齒,「把遺囑給他們,只得一筆銀錢。我攥在手裡,方是個長久營生!」
杜長史道,「你有這長久營生的心機,做點什麼不好,偏要害人。今有此報,也不算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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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一應案犯押回牢內,只是這次換了乾淨些的牢房,劉大郎沒想到哭了半日的不是他爹,當時光影昏暗,再加上那人被白布蓋著,劉大郎一時急痛功心,竟是沒留心哭錯了人。劉司吏一身狗屎味的怒罵兒子,「你個憨貨!老子如何交待的你!你這個傻子!這回完了!」
華長史還勸他一句,「我倒是瞧著,你這兒子沒白養。他要是見你死了,還咬緊牙口不說,那才是枉為人子。」
劉司吏氣的直哭,半點不想理設下這等陰謀詭計的華長史,可心裡未嘗沒有濃濃的欣慰,這個兒子是不聰明,一下子就叫人騙了,可心裡到底是孝順他這個父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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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長史也對華長史所設計謀大為佩服,稱讚道,「還是華老兄你有見識,洞察人心,遠勝小弟。」
華長史嘆道,「父子連心哪,劉司吏這等油滑老吏,能叫他拿性命前程去維護的,能有誰呢,定是骨肉血親。」
夜色降臨,天空星光閃耀,二人出得刑門,見外面竟停著一駕馬車,他二人的小廝都牽了馬來,車夫是王府侍衛,那侍衛上前稟道,「殿下說二位大人出來時定然天色已晚,如今天寒,就別騎馬了,令我駕馬來接二位大人。」
華杜二人皆是一笑,口稱,「有勞殿下關懷。」事情雖小,卻是這樣貼心。二人謙讓一番,華長史先踩著車凳上了車,杜長史後上。車駕自外看就是尋常車駕,裡頭布置卻極舒適,車壁鑲著深藍厚氈,掛著兩盞琉璃燈,映亮車廂。車中還置一炭盆,在這深秋的夜裡,將夜中寒涼都擋在了外面。
二人都非仕途得意之人,此時卻都覺著,跟著三殿下干其實是挺不錯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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