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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章

    南安侯府。

    白蠟垂淚, 細密柔韌的筆鋒勾勒出一行精美小楷, 當頭便是:臣祈內闈失和之罪。

    筆鋒頓住, 兒女的哭聲似乎猶在耳際縈縈不去,胡世子指間用力, 一筆不穩,勾壞墨跡,整張摺子便廢了。胡世子怒吼一聲揮落案間筆墨,噼啪落地聲傳至室外, 小廝跟著一抖,只是未聞吩咐,他們斷不敢隨意進去。

    月光掠過屋檐的積雪透窗而入,胡世子坐在闊大舒適的太師椅內, 旁邊火爐正旺,他的心裡卻有說不出的惱怒、憤恨、或者還有胡世子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孤獨。

    良久,他恨恨的嘆口氣,喚人進來,重換了筆墨紙硯,提筆在素白折頁上書一行:臣祈內闈失和之罪。

    隨著筆鋒勾勒出一字一句,胡世子內心似被烈火焚燒,胡安黎的話不停的迴響在他的耳際——

    「如果我是父親, 必要上表請罪, 誤信賤人, 以至內闈不寧, 險釀大錯。順帶也請朝廷以國法論處, 賜死賤妾,方是圓滿。」

    而今,胡世子所書,正是要上請治家不嚴之罪,再請誤信內寵之罪,三請以國家處置,以正律法,以全綱紀。

    非但如此,家裡的兩位先生再三請求,請他明白早朝後必要親去楚王府接回郡主與大公子。

    哪怕為了名聲。

    也要如此。

    是啊,哪怕為了名聲呢。

    胡世子長長的吁了口氣,心中煩亂未有絲毫減輕,仍是按捺住性子將明日表章寫好。

    .

    三皇子府。

    大概是覺著三哥人品上佳,玉華妹妹當晚還多親了三哥兩下,打算加快生小娃娃的進程。穆安之默默在心裡計算,起初是親兩下,後來翻倍親四下,如今親六下,再這樣下去,一宿不用睡了。

    好在,玉華妹妹還是要睡的。

    每次吸過陽氣,玉華妹妹便全無心事的進入夢鄉,穆安之卻總覺著仍有柔軟馨香在唇角流連,那淡淡的馨香整夜縈繞不去,穆安之覺著再這樣下去自己遲早要瘋。

    早飯後送三哥出門,李玉華今天要去看望信安郡主,便未一起進宮。

    李玉華吩咐素霜把家裡收著的燕窩、雪蛤各取兩匣出來,再有綢緞布匹備了一些,孫嬤嬤一面檢查著禮物,一邊問,「娘娘這是要去哪兒?」

    「昨兒三哥說讓我去瞧瞧信安郡主,」李玉華瞧著素霜素雪捧來的補品,以往李玉華從不吃這些,到帝都發現大家尋常走禮,補品用的很多,便也每月讓府中購置。太醫說她身體小時候有些虧損,李玉華就每天燉來跟三哥一起吃。她順嘴吩咐雲雀,「把廚下新制的梅花糕、雲片糕、榛子酥、杏仁酪各收拾一盒子。」

    「娘娘,」孫嬤嬤瞧著禮物不差,對李玉華使個眼色,李玉華令侍女退下,孫嬤嬤說,「娘娘要去看望信安郡主,是不是進宮問一問太后娘娘的意思?」

    「沒事,三哥說信王的事都是老黃曆了,郡主這回的確是受了不少委屈,讓我去瞧瞧。」李玉華摩挲著桌上布匹,這是她家織坊織的布,做裡衣最舒坦不過。

    李玉華跟藍太后相處不錯,但這並不意味著她要做太后的□□,或者對太后亦步亦趨,李玉華有自己的主意,她挽著孫嬤嬤的手,親熱的說,「嬤嬤也跟我一道去,我跟信安郡主也不熟,要是見了沒話,嬤嬤替我們暖暖場。」

    孫嬤嬤無奈,只得笑應了。

    李玉華又跟孫嬤嬤商量穿什麼樣的衣裳戴什麼首飾,待收拾好也是天光大亮,旭日東升了。

    孫嬤嬤跟李玉華同車,倆人一人抱著個小手爐看外頭街景,李玉華說,「以前在老家,冬天很多人沒事去田野里逮兔子,下了雪做兔肉暖鍋,別提多香了。嬤嬤,你吃過兔肉暖鍋沒?」

    「吃過。」孫嬤嬤笑,「以往還沒隨太后進宮時,冬天也常吃兔肉鍋,那會兒也沒如今這麼多的鮮蔬鮮菜,也沒這講究的湯頭燉煮,可想想,還是覺著那會兒的滋味兒足。」

    「就是。我覺著是現在吃啥有啥,就不稀奇的緣故。」

    李玉華又打聽了信安郡主幾句,孫嬤嬤道,「奴婢也有許多年沒見過郡主了,不知郡主近況。」

    「我是說脾氣性情。」

    「性情高傲。」

    李玉華想,這必是比較難相處的性子。

    結果,到楚王府,由楚世子妃陪著到信安郡主的小院兒,李玉華就見一個青年扶著個鬢髮灰白的半老婦人出門迎接,那婦人一身青色棉布袍,頭髮整齊的梳著個圓髻,渾身上下沒有半點繁華錦繡,唯發間那支凝白如脂的玉簪可以看出往昔華貴。

    李玉華不著痕跡的看孫嬤嬤一眼,想說孫嬤嬤不會是時久沒見過信安郡主記錯了吧?瞧著這位郡主並不高傲啊。

    婦人就要行禮,李玉華顧不得多想,快走幾步上前一把扶住,笑道,「郡主切莫多禮,您是長輩哪。」

    信安郡主笑,「咱們皇家,既論長輩也論尊卑。」她想補齊禮數,奈何李玉華扶的實誠,信安郡主無奈,笑著將李玉華往裡讓,「娘娘請。」

    李玉華扶她一起進去,信安郡主必要請李玉華先行,二人謙讓一番,李玉華扶著信安郡主一起進的。

    這院子不大,屋子也不大,卻是處處精緻,李玉華虛虛一掃,竟覺無甚可添置處,想來楚世子夫婦也是用心招待信安母子的。故而未弄虛排場,將細處做妥帖,母子二人住的也舒坦。

    三人同坐在臨南窗的小炕上說話,王嬤嬤捧上茶,胡安黎先接一盞奉予李玉華,李玉華笑著接了,「我聽三哥說過您家大公子,說是極孝順的人,果然如此。」

    見娘先夸兒,這是李玉華人生中百試不爽的交際手段。

    信安郡主果然笑的極欣慰,「看到這孩子,就覺著我輩子還是值得的。」

    胡安黎將茶奉完,對著李玉華、楚世子妃、信安郡主團團一揖,不好意思的說,「不擾娘娘和長輩們說話,我先退下了。」

    信安郡主頜首,「你去吧。」

    李玉華先問侯過信安郡主的身體,知道無甚大礙後令素霜呈上禮單,李玉華笑,「就是些家常食用之物,郡主切莫與我客氣。」

    信安郡主誠懇道謝,謝了再謝,客氣至極。

    李玉華挽著信安郡主的手,察覺她掌心竟有淡淡薄繭,不禁問,「郡主平時還要做活計麼?」

    信安郡主笑的如平日間最尋常的中年婦人一樣慈和,「不算活計,這些年我深居簡出,篤信佛事,平日食素外也辟了兩塊地,一塊種菜蔬,一塊養花草。連我身上的衣物,丫環婆子我一概不用她們,都是我親手縫製的。一針一線,一蔬一菜,一花一草,俱是修行。」

    「郡主既然信佛,閒了可去靜心庵看看,那裡的靜安師太也是一位極有德行的人,我也常去的。」李玉華順手摸了摸信安郡主的衣袖,覺著衣裳厚實,這才放心。

    信安郡主笑,「靜安師太佛法精妙,大徹大悟,我也時常請教她佛法。」

    既是有共同認識的人,這就更有共同語言了。楚世子妃也知道靜心庵,大家就在一起說了頓靜心庵的菩薩,尤其是送子觀音,靈驗的不得了。

    李玉華心說,靈驗什麼呀,她每次去都拜的特別虔誠,還捐過十兩銀子的香油錢,直至如今還沒動靜!

    反正大家一通說,熟不熟的,說上一通也就熟了。

    李玉華是個話嘮,隨便一聊就是半日,臨近中午,幾人都在商量中午飯吃啥,就聽外頭一聲笑,「聽說三皇子妃駕到,老夫過來給娘娘請安。」

    李玉華蹭就從炕上跳下去,幾步掀棉簾出去,果然是楚世子。楚世子輩份高,與藍太后是同輩,年紀也長,六十來歲的人,最愛開玩笑。平時在宮裡還正經些,宮外說話就隨意了。李玉華剛想打趣幾句,見楚世子並非一人過來,後頭還跟著個三十幾許的青年男子,面貌有些陌生。不過這青年男子身後站著的是胡安黎,李玉華笑,「叔祖就愛逗我們做晚輩的,您老人家怎麼這會兒回府,這還沒到落衙時辰,當心御史台參你一本,扣你俸祿。」

    「不怕不怕,扣了老夫的俸,叫阿源給我補上。」

    李玉華望向楚世子身畔那位面貌陌生的中年男子,那人對她一揖,楚世子介紹,「這是信安郡馬,你是第一次見吧?」

    李玉華的視線越過胡世子,看向胡世子身後的胡安黎,胡安黎仍是先時的一身錦袍,未著大氅,不似出去過的模樣,看來這胡世子是與楚世子一道自衙門口過來的。

    較之其父,胡安黎稱得上斯文俊秀。不過,較之信安郡主老嫗模樣,這位世子保養的也太過年輕了些,他們可是結髮夫妻。

    李玉華不失禮數,淡淡的客氣一句,「郡馬切勿多禮,今天沒外人,一起進來吧。」

    楚世子妃信安郡主腿腳慢些,見到楚世子不禁埋怨一句,「真箇老東西,越上年紀越拿大,自己進來就是,還叫咱們娘娘去外頭迎你。」

    李玉華笑道,「我一見叔祖就覺著親近,迎兩步可怎麼了,要是叔祖不吱聲,丫環也不通稟,我心裡才過意不去。」

    「我是想著今兒沒外人,何必做那一大套的規矩禮數,反是絮叨。」大家說笑著進屋,楚世子楚世子妃年紀最長,坐在臨窗的炕上,炕上暖和。李玉華信安郡主打橫坐在椅中,胡世子坐李玉華下首的位子,胡安黎再退一步,他沒有坐,站在母親身畔服侍。

    剛從外頭進來,楚世子搓搓手,跟楚世子妃交待,「中午叫廚下多預備些好吃食,難得這樣熱鬧,咱們一處吃酒。」

    「不必你說,我們都在商量哪中午就吃熱鍋子,暖和不說也對節令。」楚世子妃臉上帶著笑,不使氣氛冷落,忙問,「安黎,你父親喜歡什麼菜,我讓廚下添了來。」

    胡安黎垂手答道,「父親喜鹿肉。」

    胡世子立刻熱絡接話,「咱們府里正有上好鹿肉,安黎你跑一趟取來。你母親這些年食素,我記得昨兒莊子暖房裡送來的新鮮菜蔬,你多帶些來給你楚叔嬸和皇子妃也嘗嘗。」

    楚世子妃笑了,「哪裡還要安黎格外回你們那裡取去,我這裡都有。你們府上的放著,還怕沒吃的時候。」

    「實在是這些日子多勞叔嬸顧看,也是我治家不嚴,以至令她母子受這樣的委屈,我竟是個無知無覺、耳目閉塞之人。叔嬸都在,娘娘也做個見證,郡主,以往那些年都是我的不是,我給你賠罪了。」胡世子起身上前,對著信安郡主深深一揖。

    這一揖,揖的實誠,幾乎要抱拳扣到腳面了。

    楚世子楚世子妃都有打個圓場的意思,但信安郡主的臉上沒有半分笑意,慈和的眼眸逐漸冰冷,直到沒有一絲溫度。

    楚世子看看胡安黎,胡安黎依舊站在母親身後,眼觀鼻、鼻觀心,斯文有禮,沉默是金。

    李玉華是絕不會說話的,她對胡世子沒有任何偏見,但是,她對於這種自己活的光鮮亮麗、結髮妻子活成老嫗的男人沒有絲毫好感,何況是一個在大庭廣眾下給妻子請罪的男人!

    既是要大庭廣眾,怎麼不乾脆脫光膀子插上荊條跪院裡,那樣縱有以勢壓人之意,起碼心誠!

    李玉華瞧不起這樣的人!

    李玉華垂眸托著茶盞,視線在足下青磚地上漫過來再漫過去,良久,她慢悠悠的喝了口茶。

    楚世子妃瞪自家老頭子一眼,這也不提前說一聲,弄砸了吧!楚世子妃不能讓丈夫碰壁,她只得輕咳一聲,試探的對信安郡主喚一聲,「郡主?」

    信安郡主眼眸中的冰冷漸漸散去,她將視線自面前這個男人的身上移開,望著光柱中上下飄浮的浮塵。

    胡世子或許認為她會趁此機會提什麼條件,故而在眾人面前折腰長揖賠罪,以免她獅子大開口吧。

    有這樣一種人,時間久了,竟是看到便厭倦,想到便生厭惡,不想多說一字,不願多言一句。

    信安郡主淡淡的說,「我已經寫好摺子,這些年我篤信佛事,漸悟大道,如今看破紅塵,只願以身許佛,自此出家修行,清淨潔白,了此殘生。」

    楚世子夫婦、胡世子皆臉色大變,李玉華也頗是驚訝,她想的是,即便遇著胡世子這樣的男人也不用出家啊。可轉念一想,看信安郡主如今相貌就知她這些年心境幾經艱難磨練,如今已經在吃素了,與其同這樣的人一起過日子,倒還真不如出家清靜。

    胡世子身子一晃,已是有些禁不住,他心急電轉,膝蓋一軟就跪在地上,眼眶掙出一絲紅,喉間帶了哽咽,「以往那些年,都是我錯了。信安,你就看在這些年夫妻的面子上,看在安黎的面子上,原諒我這一回吧。」說著竟是垂下淚來。

    信安郡主望著胡世子這張依舊年輕依舊不出眾的臉,眼中閃過諷刺、厭惡,最終都歸於釋然。信安郡主嘆口氣,「我並沒有不原諒你,胡源。」

    我只是,不會再與一個我看不起的男人過日子。

    「這是我的決定。」信安郡主說。

    有份量的話,不必多,一句便夠了。

    李玉華望著信安郡主平靜的面龐,歲月與光陰的印跡堆滿眼角眉梢,掩去舊時青春美貌,可在那時光所鑄的的年輪之下,在這溫柔慈悲的眼神之中,卻是有這樣的一種剛烈決絕透骨而出。

    李玉華有些明白孫嬤嬤為何會說這位郡主性情高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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