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章
穆安之像是一塊自天而降的巨石,在許家這尚算平靜的湖面投下風浪,確定有驚無險之後,許箴回衙門繼續當差,許老太太許太太也恢復以往的尊貴從容。
許太太去安排午飯,許老太太略問幾句穆安之都說了些什麼,李玉華,「頭一回見面也沒說什麼。」
見李玉華不願細說,許老太太便未多問,她整理思緒,說了樁要緊事,「你來帝都前,皇后娘娘特意打發了宮中嬤嬤過來,教你些宮中禮儀,以後用得上。」
李玉華說,「我的確在這上頭有所不足,正該學習。」
許老太太令丫環請朱趙兩位嬤嬤過來,二人四旬上下,都是一身石青色素樸衣裙,衣裙並無紋飾,烏黑鬢髮梳的油亮規整,發間除一二銀簪外,余者再無鮮艷顏色。不過,面相上看朱嬤嬤鼻翼兩側有兩道深紋,瞧著要厲害些。趙嬤嬤則是圓團團的臉,未語先笑,天生一幅和氣模樣。
李玉華望向她二人的同時,她二人也在打量李玉華。李玉華的穿戴也很得體,她的衣裙並不華麗,就是一襲水綠色輕紗長裙,腰帶與披帛搭配的是活潑些的水紅色,梳著帝都閨秀常梳的垂鬟分肖髻,鬢間一二珠花做點綴,既不過分華麗,亦不簡陋。只是人有些村氣,不免叫人小瞧。
在許老太太的介紹下彼此見過禮,許老太太挽著李玉華的手對朱趙兩位嬤嬤道,「我這丫頭就託付給你們了,大婚禮在八月,有關宮裡的規矩,還得勞你們指點我這丫頭一二。」
二人均福身一禮,異口同聲道,「得老太太相托,必盡全力。」
許老太太同李玉華商量,「那就從下午開始學規矩。」
「都聽老太太的。」李玉華道,「我看離午飯還有些時間,兩位嬤嬤既到了,不妨先同我說說接下來要學哪些功課,我心裡記著,也有個數。」
朱嬤嬤下巴微抬,「皇后娘娘吩咐,主要是給姑娘講一講宮中禮儀。」
「來帝都的路上,鄭嬤嬤給我講了一些咱們府上的規矩,晨昏定醒,平時請安,都是各有講究的。宮中的禮數,只會比咱們府里更多更講究。我想,這並不是一天能講完的事,嬤嬤們是怎麼給我安排的功課?」
朱嬤嬤道,「自是先學習見三宮的禮數。」
「三宮是哪三宮?」
朱嬤嬤的訝然寫在臉上,「姑娘連這個都不知道?」
李玉華撫一撫衣裙,眼珠淡淡的打量著朱趙二人,不急不徐的說,「聽祖母說,你們早先便到了府上,我是什麼情形,祖母沒同你們說嗎?」
趙嬤嬤連忙補充,「三宮是指陛下所居昭德宮,太后娘娘所居慈恩宮,皇后娘娘所居鳳儀宮,太后娘娘、陛下、皇后娘娘都是天下至尊至貴。」
朱嬤嬤鼻翼紋拉的更深更長,「這些都是最基本的常識,姑娘一定要記牢。老太太、太太雖都提過姑娘一直養在鄉下,我們未想到姑娘竟是連這些都不知道的。」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請先生不就是為了教我不知道的事情嗎?我要都知道,就不必請你們來了。」李玉華眼眸微眯,「言歸正傳,你們原定的教導計劃是怎麼樣的?」
朱嬤嬤道,「先學著吧,姑娘這什麼都不懂,我們回頭得另想想。」
李玉華哪能被這等託辭唬到,她打量著朱趙二人,「我雖什麼都不懂,卻懂天下之事,大同小異。磨刀不誤砍柴功。我這人,做事講個條理分明。要教我什麼,你們回去好好想一想,給我列出每天要學的功課,我看過,再教不遲。」
不待二人說話,李玉華端起手邊茶盞,「有勞,先下去吧。」
朱趙二人自打過來許家,受盡禮遇,如今卻被李玉華端茶送客,二人臉面上都有些不好看,朱嬤嬤看向許老太太,「老太太您看,這樣我們是沒法再教的。」
許老太太剛要打圓場,李玉華已是一挑眉梢,「學裡的先生每天要教的功課也是有計劃的,你們既要教我規矩,讓你們列個學習計劃,你們就沒法再教了?我頭一回知道還有這樣的事?」
「既是我們教,姑娘跟著學便是。皇后娘娘打發我們過來,就是信重我們的意思。姑娘何必多問?」
「放屁!我還不能問你們的?!你們不是皇后娘娘打發過來的嬤嬤,是給許家送來的祖宗吧?」
「皇后娘娘吩咐——」
「皇后娘娘都有哪些吩咐,不妨寫下來,等什麼時候我去宮裡問一問,是不是有這些吩咐?」李玉華劈頭打斷朱嬤嬤的話,冷冷道,「少拿皇后娘娘壓人!以前我去府城,巡撫大人家裡倒夜香的婆子,張嘴閉嘴也是巡撫大人如何如何,你們不會是一家子吧?」
「看我從老家過來,你們就輕視我,小瞧我,想給我下馬威,立規矩!你們真是打錯了主意!」李玉華手腕一抖,一盞涼茶嘩地潑在二人腳下,濺濕二人裙擺,二人猛的起身,怒沖沖的望向李玉華,臨走前說一句,「府上大姑娘這樣不受教,我們有負娘娘托負,實在沒臉再在府上呆下去了,這便辭了老太太回宮。」
許老太太急的起身攔道,「兩位嬤嬤莫惱,容我說一說這丫頭。」
「祖母急什麼,這也不過是慣用的狗仗人勢的把戲,倒上了她二人的當!」李玉華不容抗拒的拉許老太太坐下,冷視二人,「打狗也得看主人,那也得是懂事的狗,只知在外惹事為主人招是非的狗,我倒要看看皇后娘娘會不會為你們來發作我?」
兩人臉色紫脹,「大姑娘莫惱,您不喜我二人,卻也不必惡語相向,我們走便是。」
兩人放出最後的狠話試圖挽回顏面,結果卻是連許老太太都沒攔她二人一攔,只得灰頭土臉的走了。不待許老太太說話,李玉華先道,「祖母不用擔心,這樣的老刁貨我見得多了。」
許老太太道,「她兩個嬤嬤有什麼要緊,只是一則關乎皇后娘娘那裡,二則你學規矩的事難免要耽擱幾日了。」
「皇后娘娘難道會派兩個刁奴來為難我,無非就是狐假虎威。倘是旁的,容便容了,她們竟想拿捏我?我要叫兩個刁奴拿捏住,真是白活了!學規矩也不急這一時半刻,請個好師傅來,我人又不笨,到時事半功倍是一樣的。」李玉華把茶盞遞給雲雁,雲雁戰戰兢兢的給李玉華換了一盞新茶,李玉華問,「祖母,三殿下排行第三,上面必然還有二殿下和大殿下,大殿下二殿下賜婚時,皇后娘娘也都往皇子妃家中派教規矩的嬤嬤嗎?」
許老太太先是叫穆安之的突然到訪驚的魂飛魄散,李玉華接著就發作走了宮裡來的教導嬤嬤,老太太愁的不行,內心卻也承認真是解氣。朱趙二人因是皇后派過來的,在府中頗是拿大,原指望她們能多盡心,不想卻想把李玉華當麵團兒捏,李玉華卻是不好拿捏的。許老太太自然偏著李玉華,「以前看她們說話都是把規矩頂頭上的,卻是這般叫人惱,你也別生氣。我聽說太子妃那裡也有女官過去,二皇子妃那裡是太后娘娘打發的人。」
一時見許太太匆匆而至,笑道,「怎麼了?朱嬤嬤趙嬤嬤哭哭啼啼的到我那裡去,說是得罪了玉華,要回宮去。我暫把人攔下來了。」
許老太太臉色微沉,不滿道,「她們兩個,對教導玉華一點成算都沒有,言語對玉華也不恭敬,這也是沒法子,興許是咱家廟小,容不得她們兩尊大佛。」
許太太笑,「要是事情不大,不妨暫忍忍,畢竟要看皇后娘娘的面子。」
李玉華現在簡直煩了「皇后娘娘」四字,她說,「要不是知道皇后娘娘德行為天下表率,換個人,我得以為她們是奉命來拿捏我的。太太不必說了,我用不起這樣的人,也不敢用,就請她們哪兒來回哪兒去吧。」倘真底氣十足,就不會找許太太哭訴,而是直接滾了!
許太太不禁有幾分為難,「可眼瞅婚期將至,又往哪兒去尋教導嬤嬤呢?再者,太子妃、二皇子妃和咱們家都有教導嬤嬤,只咱家這裡把嬤嬤攆了回去,這傳出去於玉華你的名聲也有影響。」
「帝都這樣的地方,不會尋不到懂宮廷禮儀的先生。我不會為著面子名聲受這些刁奴的氣,我也不信兩個刁奴能壞我名聲。」
許太太從善如流,「好,那等你父親回家,咱們再同你父親商量。」
用過午飯,李玉華就回小跨院歇著去了,傍晚許箴剛落衙回家,慈恩宮的賞賜隨之而至。
太后娘娘與三殿下賞李玉華一頭烤羊,一籃櫻桃。
慈恩宮的賞賜比今天上午三殿下的突然造訪更令許家震動,尤其送賞賜的內侍很客氣的說,「太后娘娘想見一見府上大姑娘,明天會打發宮使接大姑娘進宮,請大姑娘做好準備,進宮給太后娘娘請安。」
李玉華從容應一聲「是」,對送賞的內侍道,「有勞你大熱天的過來,還請坐下吃杯茶。」
「謝大姑娘賞茶,咱家還有些旁的事務,不便久待。」
「我送公公。」
*
烤羊從宮裡送到許府,已經有些冷了,許家廚下重新烤製片刻,香氣引人垂涎,李玉華斯斯文文的吃了不少,尤其是烤到酥脆泛著油光的半透明羊皮,咬在口中油脂爆炸出焦香,讓李玉華誇了又夸,「我第一次吃烤羊,這味兒可真好。」
許家其他人顧不得仔細品嘗烤羊的美味,慈恩宮第二天的召見才是重中之重。
自從許家說長女並非許惠然而是另有其人,藍太后惱怒之下就停了許氏女眷初一十五進宮請安之事。而且,內侍傳藍太后口諭說的非常明白,會打發宮使來接許大姑娘。
用過晚膳,許老太太拉著李玉華就要叮囑一番,許箴叫了李玉華去書房說話。
月光如水,丫環在前提著燈籠照路,李玉華與許箴並肩而行,清涼夜風緩緩拂過,父女倆誰都沒有說話。直待到花園水榭,許箴令丫環在遠處等待。
推開水榭的門,許箴取出火折吹燃,點亮屋中燭台。
燭光碟機走昏暗,鋪滿房屋,半昏暗的水榭立刻亮如白晝。水榭三面環水,四面有窗,故這室內並未有多少藏書,此時榭窗半開,借著湖中水氣,極是清爽宜人。
許箴坐在書案後,李玉華過去坐在書案前的太師椅中,與許箴四目相對。
許箴人生得俊雅,聲音亦溫醇動聽,「你應該能察覺出來,三殿下與許家不睦,你是個聰明孩子,既是能與三殿下平和相處,以後嫁給他,最好也以三殿下的意志為主。這於你以後的生活有好處,接下來的話,你要記住。」
「請講。」
「三殿下的母親是廢后柳氏,柳氏原是先帝賜婚今上的原配,柳家原是帝都最顯赫門庭,因罪被抄,柳皇后因此被廢。如今的皇后姓陸,陸家以軍功起家,如今家族中一位公爵一位侯爵,陸皇后是惠然母親的嫡親姐姐,三殿下與陸皇后一系的關係非常差。未立太子時,三殿下曾有意儲位,在你未到帝都前,陛下已立陸皇后所出的皇長子為儲。」許箴望向李玉華平靜的眼眸,「三殿下在朝中情勢並不算好,不過,慈恩宮一向偏愛於他,他與慈恩宮也走的近。明天你到慈恩宮,便是看在三殿下的面子上,慈恩宮應也不會為難你。」
「慈恩宮與鳳儀宮不睦,更因這樁賜婚不喜許家。你若是能討得慈恩宮的喜歡,不必在意許家,我於你無恩,更對不住你的母親,你以後的路,以你的利益為上,不要聽從任何人的蠱惑,於你有利,則為。於你有弊,則不為。對你而言,沒什麼你的利益更重。」
這些太后皇后太子皇子什麼的,李玉華其實不大懂,但並不妨礙她將許箴的一字一句都記在心裡。
沉寂片刻,許箴道,「就這些,你記在心裡,這是最大的利害。」
李玉華點點頭,許箴道,「沒別的事了,你去吧。」
李玉華沒動,她看向許箴,問他,「你知道對不住我母親,你後悔過嗎?」
許箴的唇畔微微抽動,直待那雙依舊俊秀的眼睛浮現一絲苦痛,他輕輕低語,似是在回答李玉華的問話,又似在問自己,「後悔有用嗎?」
「有沒有用,你後悔過嗎?」李玉華明淨的眼眸直視許箴,瞳仁深處投映出許箴情緒複雜的眼神。
許箴輕輕張口,卻沒發出聲音,良久,他聲音竟是嘶啞的,像是被利劍將那溫醇嗓音劈的七零八碎,他終於說了一個字,「有。」
這個字似有千鈞之重,挾帶舊年風霜呼嘯而來,給許箴一向俊雅的臉龐刻上深深的時光之痕。許箴整個脊背似乎都不堪重負,肩頭垂落,脊骨彎曲,初見時那挺拔的溫雅已然消失無蹤。
「您曾想過要回頭嗎?」
許箴的目光中有悔恨有痛楚有傷感有疲憊,良久,他說,「玉華,不是所有事都能回頭。」
李玉華撐案起身,轉身的那一刻,眼角餘光瞥見許箴眼中閃過一抹顫抖的晶瑩,似是淚水的模樣。李玉華沒有停留,她行至門畔,卻被許箴喚住。許箴說,「如果明天進宮順利,向太后娘娘要一位宮中女官指點你的禮儀,這對你有好處。」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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