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六章
夕陽西下, 天邊霞影將晚歸的南安侯一行鍍上一層金紅色彩, 門房小跑出來迎接主人。
南安侯下馬,就見幕僚奕卿也從門房出來拱手一禮, 南安侯看他形容輕鬆,不禁一笑, 「什麼時候這樣有禮數了, 你這一揖, 倒叫我心裡沒底。」
「屬下受人之託, 忠人之事。」
「誰有這樣大的面子?」南安侯打趣,以為是胡潁到了。
奕卿覷著侯爺的面容,「大公子。」
南安侯濃眉一挑, 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奕卿笑,「大公子落衙回府後就尋屬下打聽侯爺喜歡的吃食,吩咐廚下備了酒菜, 就等侯爺回府了。」
事有反常必為妖啊,饒是南安侯也想不透這個孫子突然是怎麼了?
不過, 既然胡安黎有心孝敬,南安侯也不會不給他這面子。
南安侯剛回屋, 胡安黎就過來問安了。
南安侯換了家常衣衫,正在洗臉,胡安黎規矩的站在一畔。奕卿正端茶近來, 給胡安黎使個眼色, 胡安黎接過茶, 待南安侯擦過臉後奉上。
南安侯接過茶呷一口, 「今天回來的早,衙門不忙?」
「軍糧案開始審理,殿下身邊事務不多,我有事想跟祖父請教,就早些回來了。」胡安黎不是花言巧語的性情,既然三殿下說不必特意瞞著祖父,胡安黎就照實說了。
南安侯眸中閃過一絲瞭然,笑了笑,「可見是件大事。」難怪早早回來備酒備菜。
胡安黎自認為臉皮不算薄,硬是被祖父這瞭然一笑笑的臉頰發燙,南安侯笑出聲,「你這樣臉皮薄,以後在官場可不成。」
胡安黎只得硬著頭皮道,「以後孫兒多鍛鍊。」
南安候揮揮手打發了侍女,奕卿也退下,南安侯問,「什麼事?」
胡安黎上前坐在南安侯身畔椅中,側著身子,把事情大致說了。
南安侯濃眉緊皺,良久沒說話。胡安黎也並沒有催促,能讓如祖父這樣的人物沉默,本身就是一種說明了。
夕陽完全隱沒地平線,霞光為暮色吞沒,南安侯滄桑的面容在暗淡的光線中仿佛凝固成一個凝重的雕像,許久,南安侯低沉的嗓音響起,「那日祠堂之後,我不是沒有考慮過此事。不過,帝都勢力何其複雜,如果有這樣的一股勢力存在,不為人知的可能性有多大?」
「何況,女色之事,真正美人計奏效的,史書上寥寥可數。女人到底只在內闈,你父親這樣昏聵的,整個帝都也不多見。」南安侯又呷了口茶,潤了潤喉,繼續道,「譬如你父親沒看中周氏,那麼周家牛家便無上位之機。這件事,巧合的可能性更高。」
南安侯指點一句,「如果你想的是能謀算到侯府的陰謀家,他的手段起碼不能遜色於你吧?」
「肯定遠勝於我。」
「那你怎麼能以婦人手段來忖度此人呢?」南安侯放下茶盞,一拍扶手,起身道,「不說這個,餓了,吃飯去。」
胡安黎還沒明白祖父最後一句是何意,立刻起身跟上,「我讓廚下備了幾個祖父喜歡的小菜,我給祖父執壺。」
南安侯又露出那種瞭然的笑容,胡安黎搔搔面頰,他都覺著自己是個勢利鬼了。
祖孫二人就在外間小廳用晚飯,廚下早有預備,此時一聲吩咐,飯菜即至。
胡安黎恭恭敬敬的為南安侯滿上一杯,自己也倒滿酒,雙手舉起,「我敬祖父。」
南安侯端起酒盞卻未飲,「總得有個敬酒的緣故。」
「敬祖父的教導,雖則我還不太明白,也知換了旁人祖父怎肯這樣用心點撥。我幹了,祖父隨意。」
胡安黎認真說完,自己滿飲一盞。
南安侯也幹了此杯。
胡安黎再為南安侯斟滿酒,為南安侯布菜,「祖父常年在外,以前聽老家將說過祖父喜歡吃烤羊腿,先時的廚子上了年紀,現下府中當差的是他兒子,祖父看味道可還跟以前一樣。」說著用彎刀切下外面烤的最酥的腿肉,放到祖父面前的瓷碟內。
「說到這烤羊腿,還有樁趣事。」南安侯夾片烤羊肉放到嘴裡,酥香滿口,不禁頷首,「老李家這手烤羊肉也是祖傳的手藝了,說來他家祖上原是陝北人,還是當年先忠勇侯爺帶回帝都的,咱們老祖宗武寧公到侯府嘗到這手藝,很是喜歡,先忠勇侯爺就把那廚子送給了咱家。」
「我年輕時最愛這口,當時剛去南夷隨老侯爺學帶兵,南夷多魚蝦,吃羊多是燉著吃,說了讓他們烤卻總不是那個味兒。我寫信回帝都,老太太忙打發老李頭過去南夷,還沒吃上烤羊腿,被老侯爺知曉我寫信回家要廚子,立刻把我大罵一通,羊腿沒吃上,倒挨一頓臭揍,老李頭氣都沒喘一口就被送回來帝都。」
胡安黎忍俊不禁,眼露笑意。
「知道老侯爺退下來,我掌兵權後第一件事是什麼嗎?」
這個典故胡安黎聽過,沒忍住笑,「召李廚子去南夷。」
南安侯哈哈大笑,「我讓他們悄悄著辦的,老侯爺知道後連寫一個月的信專為罵我。」
「祖父和曾祖父的父子情分真好。」胡安黎由衷道。
南安侯搖頭,「好什麼呀。男人與男人之間,除了血緣,總還有一重較量。我是真的叫他打斷過腿,那會兒恨也是真恨,想著還不如沒爹的好。」
胡安黎微微色變,南安侯不以為然,端起酒盞吃一口,「這有什麼,難不成有個父子之名便都父慈子孝了?」
胡安黎給祖父續酒,就聽他祖父南安侯由衷感慨,「爹是個傻子跟爹是個暴徒,也不知哪個更好一些。」
胡安黎險沒拿穩摔了酒壺,南安侯瞥他一眼,「看你做事比我有決斷,怎麼倒這樣大驚小怪。」
「我如何敢跟祖父相提並論。」胡安黎心說,我充其量只是想一想,可不敢似您老人家這樣直接說出來。
南安侯似是看透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待你到我這個年紀,就什麼都敢說了。」
「我不及祖父豁達。」
「我是干不過,不得不豁達,不豁達就得憋屈死。」南安侯說笑隨意,既非往年祖孫相見時的威嚴,也非那日在祠堂的深沉,倒有些忘年交的意思。
南安侯笑笑,夾了筷子野雞瓜齏,「老侯爺在世時,我們關係平平,他一去,即有種頭上少了座壓頂大山,又有種身後空蕩蕩的感覺。你有沒有這種感覺?」
「有。」胡安黎道,「我其實猶豫良久。一步邁出不能回頭。」
胡安黎輕輕的將整盞酒飲盡,「母親也勸我慎重。」
他自己斟著酒,燭光映在酒盞中,胡安黎一雙眼睛格外清透,「今天失去的一切,可能傾我此生都再賺不回。」
「利弊權衡,在心裡過了很多次。」胡安黎道,「後來,一步踏出,就像祖父說的,覺著後背都是空落落的。不過,也第一次覺著腰身是可以直起來的。」
「他能給你這麼大的壓力?」南安侯有些意外,他那長子其實縱不出眾,勉強也算中上之姿,除了色令智昏,這些年在帝都安安穩穩,沒有什麼大亂子。
當然,不能跟胡安黎比,這父子倆不是同一類的智商。
這樣的長子,能給長孫這種壓力?
南安侯挑眉,「父子名義?」
「除了名義,還有情分。父親可以有很多兒女,可對於兒女,只有一個生身之父。」胡安黎的神色中有太多太複雜的感情,以至於南安侯都有些看不清了,「可能有旁的長輩給過我父親一樣的教導,但他們都不是父親。權勢富貴都能靠手段本領得到,父子之情是不能的。」
「尤其對我而言,父親一向不喜歡我,我就格外的渴慕與他的情義,他可能認為我忤逆不孝,無情無義,其實我很在意。」胡安黎重複一句,「非常在意。」
「至今我都覺著心裡像缺了一塊,」他端起酒盞飲了一口,「對我而言,是血緣的終身之憾。」
南安侯捏捏胡安黎瘦削的肩頭,「這是他無福。」
胡安黎勉強笑了笑,何嘗不是他無父子之福。
南安侯心下真不知是個什麼滋味,想想真是蠢人有蠢福,他那蠢兒子竟養出這樣的孩子!
「來來,吃酒。」南安侯舉杯,胡安黎自然陪飲。
南安侯問,「現在這軍糧官司,你怕要避嫌,在三殿下身邊做些什麼事務?」
「替殿下整理卷宗,做些文書的差事。」
「三殿下叫你問的吧?」南安侯突然轉換話題,胡安黎被問個猝不及防,臉上驚愕不是作假。他點頭,「殿下說祖父見多識廣,還說若祖父有問,不必瞞著祖父。」
南安侯取過盤中銀刀,切了些羊腿肉給胡安黎,隨口道,「三殿下在天祈寺出生,後來柳娘娘過逝,陛下接他回宮。那時正趕上先睿侯大破北疆叛軍,北疆王求和的使臣到了帝都,朝中關於是繼續戰還是言和爭執不休。陛下在慈恩宮用膳,正巧三位皇子也在,陛下有意考教,問皇子們認為是戰好,還是和好?」
「那時幾位殿下年紀都還小吧?」
「三殿下剛到宮中,太子也不過六七歲。陛下可能就是隨口一問。」
南安侯道,「太子殿下說,天下事以和為貴,聽先生說北疆戰事消耗極大。二殿下說不知道。三殿下回答說,這要是打架打都打贏了,就該一鼓作氣,打到他再也不敢。」
南安侯意味深長說了一句,「自此,三殿下就被太后養在了慈恩宮。教太子殿下的唐學士被陛下派到了三殿下身邊,太子另換了先兵部尚書楊尚書做先生。」
「這些舊事,你們年輕人不一定知道,聽聽便罷。」
夏日晚間涼風襲過,愈發令人神清氣爽,祖孫倆一道吃酒到夜深。待服侍著祖父歇下,直待回屋休息,胡安黎方想起,祖父說的,「如果你想的是能謀算到侯府的陰謀家,他的手段起碼不能遜色於你吧?」
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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