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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零章

    清晨的薄霧尚未消散, 山間細泉如線,滴落在木黃色的水桶里。胡安黎坐在一畔青石上,慢慢的, 晨霧漸漸稀薄,林間開始有一二婉轉啼鳴,胡安黎提起水桶, 沿著山路往靜心庵去。

    落霞山以泉水出名,這處泉水很細, 不過,煮出的茶極佳。胡安黎對此不大講究,他的母親信安郡主一直喜歡, 卻也多年未飲。回帝都後, 他們都有五日假期,胡安黎過來看望母親。

    信安郡主取出珍藏的茶具, 親自烹茶。

    茶香裊裊中, 母子二人坐在院中海棠樹下品茶。

    「這茶很清香。」胡安黎呷一口, 入口鮮芳特異,忍不住贊了一句。

    信安郡主笑,「三皇子妃送來的。」

    胡安黎心悅誠服, 「娘娘委實周到。」

    信安郡主微微頜首。

    在男人裡邊,胡安黎已經是少有的細緻人。他能把自己親爹幹掉,就是為了自己母親。胡安黎平生所牽掛的, 也就是母親。

    不過, 他在穆安之身邊當差, 平時不得閒,信安郡主住在城外靜心庵,也就是休沐時過來看望。平時雖有忠心舊仆,信安郡主手中也不缺銀錢,但是,這跟有錢沒錢是兩回事。

    四季衣裳,時蔬瓜果,起居用度,甚至一月兩次的平安脈,都是李玉華安排。李玉華不在帝都,也會交待給心腹管事,胡安黎只要安心在穆安之身邊做事就好。

    信安郡主在靜心庵還交到好幾個朋友,日子過的清靜愜意。不過,她在山上,消息便閉塞一些。

    胡安黎一向有事不瞞著母親,與其讓母親聽說外頭傳言,倒不如事實相告。說到這次河南之行,遇刺之事,胡安黎看著自己素白斯文的一雙手,「事後有些後怕,又覺著隱隱興奮,好像多年習武,終於有用武之地。」

    信安郡主道,「學成文武藝,貨於帝王家。學文習武從來都是為了有所用處。」問他,「怕什麼?」

    「說不出來。大概是第一次拿刀砍人吧。」胡安黎說,「先時在路邊看到過僕婦殺雞,很不一樣。」

    信安郡主聽到這種類比很是無語,問他,「現在還怕嗎?」

    「都過這許久了。」胡安黎當然是不怕的。其實,他當時就是有些後怕,遇刺之時只顧著殺敵也要殺夠本,哪裡還有怕的心。即便後怕,都這些日子,早過去了。

    信安郡主道,「人只會對自己沒經過的事情生出懼怕,經過見過就好了。大不了多經幾次多見幾次,只要不死,時間久了,什麼都能適應。」

    儘管自小有爹跟沒爹一樣,胡安黎倒從未有過缺失父愛的感覺,他時常覺著,他娘比一般人的爹都更剛硬。

    信安郡主問,「三殿下還要繼續在帝都麼?」

    「母親怎麼這樣說?可是聽到什麼?」三殿下要就藩的事,胡安黎還沒同母親說起。

    「三殿下威儀日增,久待下去,會有礙儲君,這個時候,朝臣必要上本請陛下分封皇子的。」信安郡主熟讀史書,出身藩王府,自有一番見識。

    「我也正想跟母親說這件事,朝中已經在討論此事,三殿下的封地,不在北疆便在兩湖,還沒有定下來。」胡安黎道,「母親,我想跟三殿下一道就藩,母親也與我一起吧。縱不比帝都繁華,咱們母子也在一處。」

    信安郡主只此一子,當下爽快應下,「這自然好。」問胡安黎,「這次遇刺,你可有斬首功勞?」

    「有。陛下賞了個七品官身,就算在殿下的屬官裡面。」胡安黎原有秀才功名,憑他的才學,走科舉也是一條路,皆因他以子告父,再加上胡源被斬,胡安黎是徹底壞了名聲,科舉已是走不了,便一直在穆安之身邊,可他也不在屬官行列,算是穆安之的文書幕僚,每月也有月俸銀子,不走朝廷的餉,是穆安之自己出的銀子。

    信安郡主一琢磨,「那就好辦。我畢竟還有個郡主的身份,趁著你這熱乎勁兒,我同娘娘商量著也在太后跟前討個便宜,到時一起去三殿下的藩地。」

    胡安黎道,「我還是跟殿下說一聲吧。」

    「不用,這是我們婦道人家的事,你不用多管。」信安郡主心裡有數,同兒子道,「三殿下這次遭遇劫殺能轉危為安,威信大增,朝中必然有人私下看好他。朝臣不用管,這些人心眼兒都能蜂巢一般,只要三殿下威信不墮,他們就會想辦法在三殿下那裡賣個好或是提前下一注,大家都清楚,三殿下與旁的皇子不同,若三殿下得不到帝位,他以後是沒有活路的。你要提醒殿下,要留心宗室。」

    「宗室?」胡安黎皺眉,「宗室無令不可離開屬地。」

    「那說的是有爵宗室,就是有爵宗室的子弟,也不見得個個以後都有爵位。」信安郡主道,「必然有宗室想投到三殿下這裡來的,你要提醒殿下,只要有可取之處,都帶著他們。千金買馬骨的道理,不用多講。」

    胡安黎道,「會不會太顯眼?」

    信安郡主端著茶盞露出個笑容,「只怕沒人去。你還怕顯眼?」

    這位郡主續了些茶,「我在山上都聽說了白大人的傳奇,裴狀元跟白大人在北疆經營三載,難道殿下真會往兩湖就藩?不可能的。北疆那地方我沒去過,也聽說過,冬天雪花大如席,凍死人都是常有的事。一路經戈壁過草灘,是那種能在路邊看到屍骨的地方。宗室里要真有人有這種囊性,肯跟三殿下到北疆吃苦,就是什麼都不干,憑他站的隊,吃的苦,以後三殿下發達也有他的一份前程。」

    信安郡主感慨,「可這樣的人也是鳳毛麟角,多的是只想得好處不想吃苦的。所以,但有一二,一定要籠絡住,騙也騙去。」

    信安郡主身為經過上一代帝位之爭的宗室郡主,對新一代的皇位爭奪看得更清楚透澈,她對於宗室的了解也遠超常人。

    如今到皇子府請安的宗室的確比以前更多,也多了許多有份量的宗室女眷,但是,許多人是拐彎抹角打聽就藩地是兩湖還是北疆的,更有不少人勸李玉華,還是兩湖更富庶些,北疆那地界兒,真不是能久待的,寒苦非常。

    太.祖開國以來,從沒有皇子宗室封藩北疆的例。

    就是朝中,也得沒什麼背景得罪當朝的官員才會派往北疆為官,那都不要升遷,俗稱貶謫。

    就是藍太后,也在猶豫之中。

    一時覺著北疆未免苦寒太過,相對而言,兩湖更加富足,而且,在兩湖的宗室很多,穆安之就藩兩湖之地,也能與宗室多加往來,有利提升穆安之在宗室的影響力。

    當然,藍太后也知道裴如玉白木香是穆安之的絕對助力,裴如玉現在升任北疆新伊城知府,是要在北疆長久經營的,穆安之到北疆立有根基,而且,還能安撫陸侯。若是能把陸侯籠絡住,帝都陸國公府不值一提。

    藍太后正在思量穆安之的藩地之事,藍貴妃過來請安,送來做的夏衫。藍太后對這個侄女一向另眼相待,穆宣帝也給舅家面子,藍貴妃在宮裡僅在陸皇后之後罷了。

    藍太后細看這衫子,針腳縫的細緻,握著侄女的手說,「何必你親自縫,指點著宮人做是一樣的。」

    藍貴妃笑,「我自小愛做這個,宮人做慣了,針線肯定比我想,可我想著,心是不一樣的。」

    藍太后問起七皇子的課業,這孩子,學習很用心,因是年紀最小的皇子,穆宣帝藍太后也偏疼一些。只是,藍太后望著侄女柔美側臉,可惜了,時間不在藍家這邊。不論東宮還是穆安之,都已非池中物,不論最後勝出的是誰,都沒有七皇子的機會。

    就安安穩穩的做一地藩王吧。

    藍太后私下問過穆安之對於藩地看法,穆安之也更屬意北疆。藍太后眉毛擰成個小疙瘩,已經不忍,「我就是擔心北疆太苦,你打小哪裡吃過那些苦頭。」

    「如玉說挺好的。再說,他能去我就不能去?」穆安之道,「祖母放心吧,世上還有吃不了的苦。自來從沒有皇室親涉北疆,我正好去看看,也可安撫北疆諸部落,這兩年北疆也不是很太平。」

    藍太后望著穆安之開始變得硬郎的五官線條,心裡泛起絲絲驕傲,這孩子是真的活出自己的路了。藍太后道,「你想去北疆,那就去北疆。」

    有藍太后的支持,穆宣帝也更囑意將穆安之封在北地,太子更是主動進言,「北疆雖無大的戰事,太平多年,有些部族未免生出些旁的心思。藩王在藩地多是享尊榮而無治理之權,三弟這裡,父皇不如允三弟軍政之權,讓三弟代朝廷安撫北疆部族。」

    穆宣帝問太子,「你這麼想?」

    太子正色道,「我與三弟兩個,他不喜歡我,說句心裡話,我也不怎麼待見他。但,我們始終是兄弟,兄弟鬩於牆外御其侮,北疆那裡,倘只讓三弟做個垂拱而治的藩王,又何必讓他封藩西北呢。」

    穆宣帝欣慰,「成,這事你上個本。」

    太子應下。

    太子主動上本,以西北形勢不同關內為由,請朝廷破例賜穆安之北疆軍政大權。

    陸國公給太子請安時勸道,「當年,仁宗皇帝只是太宗皇帝的皇四子,封藩閩地,因節制江南逆王,太宗皇帝付仁宗閩地軍政之權,後來,戾太子失勢,仁宗皇帝先得儲位,再登帝位。殿下一向光風霽月,此事還是細思量。」

    太子道,「老三回帝都那日,御前回稟遇刺之事,指名道姓說是舅舅使人謀刺於他。」

    陸國公面色黯然,「三殿下倘做此想,老臣願辭去身上所有官職,以證清白。」

    「我知道他是原扯,父皇也不會信那些話,可他的確遭叛軍謀刺,死裡逃生回來,這次就藩若不遂他的願,他就會把這件事嚷嚷出來。他剛得雙親王俸,正是風頭光鮮時,咱們都知道他的脾氣,他不管不顧的名聲在朝是出了名的,難道舅舅不顧惜自己的名聲。」太子淡淡,「我在儲位上,本就要避嫌。兄弟姐妹,他們能對我不好,我不能沒有涵養。舅舅看似尊榮,也較往時更難做,你是儲君的舅舅、岳父,不要給閒言碎語半點機會,大家都清楚,做儲君的母族總不能做陛下的母族來的安穩尊榮。」

    陸國公臉色微變,小心四下掃一圈,輕聲道,「殿下噤聲,如何敢說這樣的話。」

    「怕什麼。你我翁婿舅甥,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先把老三打發出去吧,他再立下什麼功勞,難保當年那些柳家餘孽重新活泛起來。離得遠了,消息少了,情分自然也就淡了。」太子感慨,「朝廷就藩之策,也是有其好處所在的。」

    陸國公遲疑,「我就擔心陸侯那裡……」

    「不必擔心,咱們私下說句忌諱的話,陸侯妻兒還在帝都。」太子冷酷的打斷陸國公的話,「父皇近來頻頻召見馮侯,我聽聞他以往曾掌父皇手中密間之事。不知是不是真的?」

    「確有此事。不過,馮侯卸下這差使很久了。」陸國公眸中閃過一抹深沉。

    太子意外,「平平安安就卸了這密間的差使?倒看不出馮侯這樣本領過人。」掌過密間之人,竟能平安脫身?

    「不是他本領過人,他家長女武功已入大境界,所以,他數年前就主動辭了監察之事。」陸國公再三叮囑太子,「陛下重新啟用馮侯,可見對三殿下遇刺之事極為惱怒。殿下主動示好三殿下,也不算做錯。只是以後言語行事必要倍加小心,謹防隔牆有耳。」

    「我明白。舅舅也小心。」

    太子留陸國公在東宮用膳,膳後親自送陸國公出門。

    陸國公背影消瘦,文官的寬袍大袖穿在身上有飄飄欲仙之感。多年舅甥翁婿的情分,太子仍不能確定,河南之事,是不是真的是陸國公所為?

    其實,不論真假,這件事都向太子傳遞這樣一個信息:皇權之外有一股不受控制的勢力存在!

    這股勢力既然敢向穆安之下手,一樣敢向儲君、敢向天子下手!

    兄弟鬩於牆外御其侮。

    如果有人謀奪皇室,必需要讓穆安之儘早就藩,必需要付穆安之藩地之權!他要推波助瀾成就穆安之實權藩王的之位!

    我寧可死,也絕不會讓皇位落入穆姓以外的叛賊之手!

    當然,如果能平安順遂的查出叛匪,如何將穆安之扶上北疆實權藩王之位的,太子一樣能把他拉下來!

    就像他對穆宣帝說的那句話,穆安之不喜歡他,他也不喜穆安之,但是,他信任穆安之的能力,他也欣賞穆安之的能力。

    巡視河南賑災一事,是他推薦的穆安之,這件事,他並無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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