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七章
春風融融, 帝都的花都開了。
南安侯回府的時間是下午,胡氏一族已有不少族人等在侯府內, 有些更心急的直接就在門口等待。南安侯每年都會回帝都述職,以往倒未見此殷切盼望。
侯府這場官司也不至於驚動這許多族人吧?
牆內鋪到牆外的梧桐樹冠落下幾片花瓣,南安侯的馬尚未到門前, 一群族人便蜂擁而出, 磕頭的磕頭,作揖的作揖,南安侯不急不徐的下馬,擺擺手,「都是一家人,不必行此大禮。」
「大伯、大爺爺,你可得給我們做主啊!」
「是啊,您再不回來,我們都沒法兒活了!」
「您老可回來了!」
南安侯舉目望去, 未見長子, 倒是見著自家二弟,南安侯對弟弟微微頜首,胡二老爺無奈攤攤手, 族人見著大哥太過熱烈,他這做親弟弟的倒是擠不進去了。
南安侯回府連口水都沒喝, 衣甲也未換, 就被族人簇擁著去了理事廳, 開始聽族人七嘴八舌的告狀。胡二老爺端進盞羹湯來, 勸大傢伙一句,「大哥已經回來了,各位兄弟子侄別急,先讓他喝口水,喘口氣,不然把他累著了,你們那些事更沒人給你們做主了。」
大傢伙也有些不好意思,「大伯您先歇一歇,我們明兒再來吧。」
「是啊,要是累著大爺爺,回家我爹也不能饒我。」
「說吧,都什麼事,怎麼這樣群情激憤。」南安侯以為是長子連累家族,族人生出不滿之心,結果一聽,倒是他高估族人了。倒沒幾件事是與長子相關的,族人告的都是長孫的狀。
南安侯在外領軍,跟在他身邊的孫子他還知道,胡安黎一直在帝都讀書,雖是長孫,卻是少有親近,他竟不知這位長孫倒真是子不類父,是個人物。
周家的案子事涉不少胡氏族人,都是胡安黎帶刑部的人抓的,至今還有好些沒放回來。關鍵,還不只抓人,有些族人的產業不清白,查的查,封的封,據族人抖著那張大圓臉雙下巴哭訴,家裡如今連下鍋的米都沒了,眼瞅就要餓死了。
南安侯心說,就看這雙下巴也且活著哪。
南安侯讓大家排成隊,一個一個的說,有文書在旁記錄事情,也就約摸一刻鐘,族人便將天大委屈都說完了。南安侯讓文書念了一遍,問,「還有沒有補充的?」
大家都說,「侯爺,您可得替我們做主啊!」
「那就是沒了。行了,我知道了,三天後你們過來等消息。」
南安侯把族人譴散,廳里就剩下胡二老爺,胡二老爺看大哥鬢角灰白,心裡忍不住心疼,起身道,「那大哥歇著,我也先回吧。」
「你沒冤案跟我說?」南安侯問。
胡二老爺尷尬,「我能有什麼冤案?」
「也沒其他話?」南安侯放下茶盞,偏頭看一眼胡二老爺。胡二老爺鬱悶,「大哥你就天生操心的命,我是想等你歇一歇再跟你說。」扶著椅背又坐了回去,一股惱什麼都跟他大哥說了,「我知道的時候就晚了,信安郡主把周氏的事告到宗正寺,楚世子接了這案子,可楚世子又不懂審案,再說,他就是懂,就楚世子那兩面淨光的性子,他也得推出去呀。」
「這一推,就推到了三殿下那裡。這位三殿下,真是帝都奇人。那性子,神鬼莫近,尤其去年立儲之後,見誰都是一張冷臉,到刑部審案,更是半點人情不通。原本我以為就是周氏一人的事,不想接著周家的事也鬧了出來,誰知道周家不聲不響的幹了這麼些缺德事!大哥,你說這可怎麼著?」胡二老爺想想都替他大哥愁的慌。
「安黎怎麼到三殿下那裡去的?」南安侯問。
胡二老爺哎聲嘆氣,「這就更甭提。我聽阿潁說,是三殿下相中安黎的才幹。三皇子妃跟信安郡主走的近,阿黎對周家,早厭煩透了的。這孩子也不知怎地,忒個鐵面無私,他帶人把二叔家的鋪子給抄了,還抓了二叔家的一個孫子,二叔去刑部找他說理,被他給攆出來了。現在族裡一堆人對阿黎不滿,我說他們也不拿個鏡子照照自己個兒,要自己是個乾淨人兒,也招惹不上官司。」
「我就是擔心阿黎跟阿源,真是冤家一般,我哪個都勸不動,就得等你回來了。」胡二老爺屬於少年靠爹,中輩子靠哥,晚年靠兒的那類人,人生意義就是倆字:活著。
帝都有此好命的也就是前帝都府尹今翰林學士陳學士了。
不過,人家陳學士好歹正經進士晉身,胡二老爺連個功名都沒有,比陳學士還差三座山。
胡二老爺連案情也不太清楚,跟他哥說,「哥你回來,阿源的案子該了結還是了結了吧,總這麼拖著也不好。阿源吃這一回教訓,以後肯定會謹慎的。」
胡二老爺雖無甚本領,卻也操心侄子侄孫,絮絮叨叨的說著,「也勸勸他們父子倆,哪裡就真生分了呢。有什麼話說開,各讓一步也就是了。」
「我知道了,你去吧。」南安侯道,「晚上讓阿潁過來一趟。」
「大哥不說他也要來的。」胡二老爺知道兒子和兄長都屬於那種有一個他無法進入的世界的人,反正這類人就是天生要操心許多事情的。
「大哥,我料著今天必然亂糟糟的,就沒讓小二郎和菡姐兒過來,晚上你要不要見一見他們?」
南安侯想到這是周氏所出子女,輕嘆一聲,「明天再說吧。」
「是。」胡二老爺叮囑兄長几句,讓兄長注意身體,就先回了。
臨走前又到廚下交待一番,看過兄長居住的院子,摸了摸被褥薄厚,丫環們可盡心曬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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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融融的風吹過,院門口的槐樹葉沙沙作響,南安侯突然有一種深深的疲倦襲來,身下的座椅那樣堅硬,這空蕩蕩的理事廳那樣寂寥,他一年回帝都一次,這次回來卻是要親自處置自己的長子。
縱鐵血名將如南安侯,都不禁露出一絲暮年傷感。
這傷感也只是一閃而過,南安侯對幕僚道,「你去刑部問一聲,看安黎什麼時候落衙,讓他回家吃飯。」
「是。」
夕照如血,南安侯帶著兩個貼身侍衛,一步一步向祠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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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幽暗,兩畔燭台已經點起,映著正中祖像威儀的面容,仿佛在威嚴的俯視著跪在香案前的不肖子孫。
胡源的腿已經有些麻了,麻木中帶著絲絲冷痛,冷痛里或者還有一些他不願意承認的畏懼。
直待門外傳來腳步聲,繼而大門推開復又合攏,胡源僵硬的身體微微一晃。南安侯站在長子身後,也在望著列祖列宗的神像神位,良久,南安侯問,「在想什麼?」
胡源張張嘴,卻似什麼噎在喉中,竟是什麼都說不出口。
南安侯隨意拉把椅子坐下,「跪了這麼久,沒什麼想說的麼?」
「兒有罪。」
「有哪些罪?」
南安侯的每句話都很短,卻又極是難當。
胡源垂下頭,「兒辱沒家門。」
南安侯有些乏味。
不知過了多久,聽門外一聲回稟,「侯爺,大公子回來了。」
「讓安黎進來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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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衙之後,胡安黎原本要留下來繼續整理案宗,結果,就見到祖父的心腹幕僚奕先生過來請他回府。胡安黎倒是知曉今天祖父回帝都的事,殿下回刑部時提了一句。
不過,此時回侯府……
奕先生和和氣氣的說,「侯爺久不見公子,說讓公子落衙後無事早些回府用飯。」
胡安黎心下明白,便是這次推了,只要祖父要見他,他就得去見。與其推託,倒不如應下。胡安黎掩上案卷,「先生稍待,我跟杜師兄去說一聲。」
奕先生微微欠身,在外等侯。他跟在南安侯身畔,是南安侯的左膀右臂,剛剛胡安黎那些微妙神色自然逃不過他的眼睛。畏懼亦或猶豫都是正常的,倒是胡安黎一瞬間便有決斷,而且是迎難而上的決斷,令奕先生暗暗頜首。
胡安黎同杜長史說了要回府的事,杜長史還有些擔憂,咬一咬筆桿頭,給胡安黎出餿主意,「要不你先別回,就說事情多。找個人去打聽打聽,看你祖父心情如何。倘他不怪你,你再回。要撞他老人家氣頭上打你一頓,你這不白挨著麼。」
胡安黎心說,我杜師兄挨揍都挨出經驗了。他知道杜師兄好意,微微一笑,「祖父一向公允,我並無過錯,緣何不悅?就是不悅,也不是因我的緣故。師兄放心,我無事的。」
杜長史不放心的打量胡安黎一眼,「你這麼呆。哪裡叫人放心得下。」
杜長史陪著胡安黎出去,見是奕先生,杜長史立刻精神百倍的過去拱手打招呼,「這不是奕叔麼,您怎麼倒在外站著,這不折煞我們做晚輩的,快進來吃杯茶!」
「謝小杜大人,今天不便,侯爺還等著大公子哪。待下次便宜,我再來領大人的茶。」奕先生笑道。胡杜兩家是世交,這位杜二爺以往便認識,只是奕先生是長輩,與小輩的交集便少,也知道杜二爺少時有名的淘氣,雖不及其兄,卻也極有出息。
「哪裡就差這麼一杯茶的功夫。」杜長史拉著奕先生的胳膊就把人拖屋裡去吃茶了。
一邊吃茶一邊把三殿下如何看重胡安黎的話說了二百遍,其中有一些話,胡安黎聽著都臉紅,簡直是吹的沒了邊兒。
奕先生笑眯眯的聽著,待吃過茶,便起身道,「小杜大人的意思,我都明白了。」
「那我就把我師弟託付給先生了,您可千萬別讓他少一根汗毛,我全指著他幫襯哪。殿下也很看重安黎,哪一天見不到他都不成。我們殿下的性子,向來視屬下如手足的。」
奕先生看胡安黎滿面無奈,笑道,「成,我都記下了。」
杜長史這才讓胡安黎跟著奕先生去了。
胡安黎一向是騎馬,奕先生也習慣騎馬,兩人出了刑部,胡安黎話極少,奕先生道,「咱們府上與杜家也是幾輩子的交情,大公子和杜二爺瞧著也是極投緣的。」
「杜師兄很照顧我。」胡安黎心裡也很感念這個師兄。
奕先生笑,「以前在書院時就是同窗吧?」當初杜大人官階不夠,把這個弟弟弄到內書館還頗費了些周折。
「不算同窗,杜師兄比我早入內書館,我到內書館讀書時,他已經是書館的知名人物。」胡安黎眼中也不禁露出絲絲笑意,他與杜師兄在內書館時也就限於認識的程度,彼此並不親近,倒是近來在刑部共事,兩位師兄師弟很快熟絡投緣。
胡安黎道,「久未見祖父,不知祖父身體可好?」
奕先生稍稍側頭看向胡安黎,「侯爺都好,只是記掛家裡頭。」
胡安黎聽出這話中意有所指,手中馬鞭指向前路,「先生看這大道,許多人只是最初一併同行,走到路口時,可能你向東,我向西。這是每個人自己的選擇。」
奕先生勸說,「家族之所以成為家族,不是因為血親之人聚在一起更有力量麼?」
「烏合之眾,初雖有歡,後必相吐,有什麼力量可言呢?」胡安黎淡淡評價一句。
奕先生第一次這樣認真的看向這位侯府嫡長孫,相較於軍中出身的胡家人,這位看似斯文俊秀的文人一般的嫡長孫,其實一樣有著隱藏於骨血中的不遜於侯爺的冷酷高傲吧。
胡安黎很久沒回侯府了,年前的宗族大祭都沒有參加,更何況現在胡家人大概恨不能對他群起攻之。檐下匾額黑底鎏金的敕造南安侯府六個大字在夕陽中光彩耀耀,少時無數次覺著這片匾額高不可攀,如今再看,倒不覺如何。
胡安黎眯了眯眼睛,俐落下馬,再一次邁入這百年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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