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章
深藍色的夜幕中星海閃耀,晨風很涼, 鄭郎中緊一緊身上夾襖, 跟看門的老家人說了幾句話。小廝牽來家中駿驢,鄭郎中便騎上駿驢, 帶著提燈籠的小廝出了門。
身後傳來院門緩緩關合的聲音, 在這一帶,開關門的聲音起起落落, 時不時還傳來幾聲犬吠,驚破凌晨的寂靜。
鄭郎中一路上遇到不少朝中同僚, 大家打聲招呼, 一併往皇城去。鄭郎中官居五品,他這官銜, 不論大朝會還是小朝會都有了參加的資格, 說來是體面的事,只是他家境貧寒,如今住的是朝廷給貧困官員住的宅院,這宅院租金遠低於市面, 說來是朝廷對貧寒官員的照顧, 可如今帝都屋貴,內城的安置屋舍鄭郎中沒趕上, 只能住到外城來。
外城如今也是極繁華地界兒, 只是離皇城遠些, 故而需更早起床, 趕去早朝。
伴著駿驢的踢嗒聲, 出了官巷,拐彎就是從外城到內城的青雲大街,此時青雲大街兩畔白天極喧囂熱鬧的店鋪大半黑著燈火,還未開張。也有幾家鋪子門外掛出燈籠,這多是食鋪,裡面賣各種晨食,專為去內城的官員準備的。
鄭郎中愛吃雞湯麵並兩個胡餅,跟著他的小廝把駿驢交給店家照顧後也進來一起吃早飯,小廝吃的跟主家一樣。主僕二人正在用早飯,就聽一聲「鄭兄」,隨之踱步而來一位同樣五品官服的紅袍青年男子,鄭郎中與小廝立刻捧起嗖嗖嗖喝掉碗裡最後一口湯吃掉最後一口餅,小廝啪的把飯錢在桌上一放,起身道,「老爺,我去牽驢。」
「去吧。」鄭郎中起身和來人打個招呼,「唉呀,許兄來了。」
來人許郎中,與鄭郎中一樣都是在刑部當差。兩人是同鄉同窗的情分,不過,關係一般。當然,這也許只是鄭郎中自己對二人友誼的看法。
許郎中有個特點,與鄭郎中一起吃飯從不付帳,摳的鄭郎中見他就一肚子火。鄭郎中與許郎中住的近,兩家隔壁鄰居,許郎中蹭鄭郎中的早飯就蹭過不知多少回。鄭郎中為了避開許郎中,每天出門前得跟做賊似的先打發小廝看看許家有動靜沒,實在是被許郎中蹭飯蹭煩了。
「老鄭你今天怎麼這麼早,我還到你家找你來著,你家門房說你先走了。」許郎中見鄭郎中吃好要走,與店家道,「給我包兩個胡餅。」自己結了帳,與鄭郎中同行。
鄭郎中心說這小摳兒怎麼沒賴我與他一併結帳,也不好多說,便與許郎中一道出了店門。許郎中的坐騎也是一頭駿驢,倆人騎驢同行,一邊走一邊閒聊。許郎中狀似無意的跟鄭郎中打聽,「我聽說三殿下明言規定了不許收受金銀,是不是真的?」
「這不必三殿下規定,律法就是這樣規定的,收受金銀,那叫賄賂。」鄭郎中坐在騎背上一晃一晃,鐵面無私的說。
許郎中驅驢湊近了些,「我不是這意思,我是擔心三殿下為人肅穆不好相處。」
「你擔心什麼,你又不跟著三殿下當差。」
「我替你擔心唄。」許郎中一片善心模樣。
鄭郎中沒說什麼,當初三殿下要駕臨刑部,從尚書大人到兩位侍郎都有些麻爪,實在是三殿下不論政治前程,還是朝中人品,都很令人堪憂。
先前同太子殿下爭儲位的就是這位殿下,如今太子殿下正位東宮……
爭儲失敗還罷,太子殿下畢竟寬仁為本,結果,這位以往風評頗佳的三殿下不知是不是因爭儲失敗大受刺激,一改往日溫文,變得不可理喻起來。先是大庭廣眾之下羞辱裴相,接著當朝罵暈御史。
三殿下要來刑部,不論尚書大人還是兩位侍郎既不想體驗被三殿下當眾羞辱的滋味,更不想被他罵暈。故而,當真是小心翼翼以待。
三殿下要審案,還將整個刑部性子最差的鄭郎中派去聽憑三殿下差譴。
鄭郎中此人,生性不與常人同,清廉、鐵面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全刑部也就許郎中能跟他處得來。估計刑部做此安排是想三殿下看鄭郎中不順眼,直接把人羞辱出個好歹,那麼,三殿下在刑部的差使也就可以結束了。
估計刑部大部分人都這麼想,結果,鄭郎中倒是跟在三殿下身邊挺好。三殿下既沒有發作鄭郎中,鄭郎中也挺安穩。
許郎中除了愛占小便宜,還愛打聽些小道消息,他跟鄭郎中住的也近,這不,早朝路上就在鄭郎中耳朵根嘰嘰喳喳的嘮叨一路。
直待進了宮,許郎中在等侯早朝的屋子裡尋了盞熱茶,掏出袖子裡的胡餅,開始就著茶水吃餅,這才消停起來。
鄭郎中則是尋得一坐,閉目養神順帶尋思朱家的案情。
朱老爺的遺囑究竟是怎麼丟的?
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孰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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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後,穆安之身畔一向是鳥獸絕跡,鄭郎中快走追上去,「殿下,鑑別司那裡今天就能把證物的鑑定給我們。是不是宣帝都府保管證物的官員吏員過來問訊?朱老爺的遺囑憑空不見,他們斷脫不了干係。」
「也好。著人去宣他們到刑部接受訊問。」穆安之與鄭郎中說著官司的事,便沒讓鄭郎中騎驢,令鄭郎中同他共乘一車,在車上繼續商量案情,「跟陳府尹打聲招呼,除了涉案人員,還有帝都府正管刑名的通判,另外帝都府刑房諸人,分批次過來帝都府錄口供。」
「是。」鄭郎中恭敬應下。
與大部分人對穆安之的觀感不同,鄭郎中所覺著穆安之好相處。尤其他不擅長處理人際關係,做事一板一眼,在穆安之這裡反是有種如魚得水之感。
鄭郎中一到衙門就去忙了,整個上午刑部都在涉案人員問訊中度過。穆安之沒有得到什麼有用的口供,直接吩咐,「在大牢里尋兩個單間,刑房劉司吏還有遺失朱景遺囑的李胥吏先住這兒吧,他們事涉大宗遺產案,待案情查清,再放他們出去。」
鄭郎中一板一眼的說,「殿下,刑部牢房一向緊張,現在前三品高官都沒單間可享,怕是沒有單間。」
穆安之望著鄭郎中,鄭郎中的眼神中有一種強烈暗示,穆安之點頭,「成,那你看著安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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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郎中親自安排的,死囚牢里,裡頭都是帶鐐靠的重犯。那陰慘慘不見天日的地牢,充斥著各種久遠的鮮血與潮濕的腥臭,偶爾牆上掛著的油燈照亮微弱的一方區域,每一間的牢房都用密集的腕粗的木棍釘緊,這種陰暗的牢間,裡面的人也是黑漆漆的看不出模樣,只是偶有一絲刑具上黑鐵的反光,抑或是犯人陰亮的眸光。
李胥吏的腿越走越軟,還沒到他的牢間,已是麵條般癱軟在地,後面立刻有牢頭一捏後頸將他提起來,罵罵咧咧,「都到這兒了還裝什麼嬌小姐。」
李胥吏踉蹌著腳步追上鄭郎中,一把抓住鄭郎中的衣角,哀求道,「大人,小的雖有保管不慎之罪,也不至於就發落至此啊大人!求大人明察!」
「想什麼哪。不過是現在案子未結,留你們在刑部多住幾日罷了。」鄭郎中輕描淡寫,言語間不帶一絲煙火氣,仿佛身處之地並非森冷地牢,而是款待貴賓的雅舍,「實在沒有多餘的地方給你們住,委屈你們暫住幾日,待此事查清楚,你們若是清楚,自然能還你們清白。」
說話間,鄭郎中走到最深處牢間前,對牢頭示意。牢頭從腰間取出鑰匙,打開牢門,將二人連推帶搡的塞了進去。
劉司吏也再沉不住氣,連聲哀求,「鄭大人鄭大人,有話好好說,我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李胥吏點頭機似的在一畔點頭,「大人有什麼要問的只管問!」
「該問的都問了,等著後續案情吧。」鄭郎中施施然離開。
劉司吏與李胥吏相視對望,彼此也都在刑名衙門混了這些年,知道常有的審訊手段,如今這個,無非是鄭郎中要給他們壓力,令他們說出實情。
可即便心裡清楚,回頭見到那幾位鐐靠在身後目露凶光、呼吸粗重的重犯,二人仍是忍不住冒出半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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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安之正在端量眼前兩張留書,上面是同樣的四個字:梁上君子。
帝都府筆跡鑑定的確是那位盜賊梁君子的字體,刑部的鑑定與帝都府鑑定相同。
可是,一個賊,偷點金銀情有可原,偷人家的遺囑做什麼?難道跟朱家有仇?可就算他偷了遺囑,朱家的家財還是肉爛在鍋里,朱閱得不到全部,無非就是便宜了朱氏族人。
要不就是梁君子與朱景有仇……這也說不通,有仇報仇,一刀捅死朱景,或是殺了朱景後人也算報仇,偷遺囑可算不上報仇。
杜長史華長史連帶段主事都覺著這位梁上君子的行為解釋不通,段主事在刑部多年,也是老刑名,段主事捏著自己的鬍子尖兒琢磨,「等閒江湖人尤其這些有名有號的,其實鮮少與官府為敵。他們多是亦正亦邪之人,並不是那等反叛狂徒。梁君子第一次在帝都犯案偷的是一戶極摳門的富戶,那家人摳的,給自己親爹吃飯都要定量,多了沒有,管了不管飽。梁君子把這家偷了,多少人拍手稱快。」
杜長史沒忍住插了一句,「以前有錢的時候給親爹吃飯還定量,現在叫賊偷了一頭,那以後給他爹煮飯的米得按粒數吧?」
「沒有沒有。因為梁君子留下一句話,再敢苛待老人就把他家全偷光,從此以後,這富戶每天大魚大肉的供奉他爹,再不敢苛待了。」段主事說起來也哭笑不得,「這裡頭前一張筆跡就是那案子時留下的。」
鄭郎中進來正聽到說梁上君子的事,他向穆安之行一禮,也說,「這事不似梁君子所為,他在帝都犯案先時只有一起,就是段主事說的那件,這是第二起。地方報上來的梁君子的案子有三十一起,他偷的全部是金銀珠玉值錢的東西,連書畫都沒偷過,如今突然偷起遺囑來,反常的很。」
穆安之道,「讓那兩人在地牢里多呆幾天,先不要理他們。」
鄭郎中應是。
夕陽西垂,穆安之道,「把證物放回存證司去,這也差不多到時候了,各回各家,先休息,休息好了明天再忙。」
穆安之從不加班,到時辰就落衙回家。
鄭郎中等人恭送穆安之離去,杜長史華長史也先走了,鄭郎中與段主事閒話幾句,過去交存證物。正趕上許郎中過來,許郎中一張笑臉,「老鄭,你們也落衙了吧,咱們一起回。」
「你先走吧我還有事。」只要跟這傢伙一起回家,路上必然要拐去飄香坊買蜜糖糕,然後這傢伙就會哭窮說沒錢……鄭郎中都給他墊過好幾百回蜜糖糕的錢了……
「什麼事讓小段代你辦不一樣。」
小段年過五旬,鄭許二人都三十許人,小段表示:……
鄭郎中一逕往存證司去,許郎中在他一畔巴啦巴啦叨叨個沒完,待到存證司,孫員外郎道,「我正要回家,你們來的正好。」
段主事將手中木匣遞給孫員外郎,孫員外郎打開匣蓋,取出兩張素箋,驗過上面的刑部印鑑,點點頭,將素箋放回,重新在匣外貼上封條,落下紅印,著令手下吏員收存。
許郎中眸光一閃,咦了一聲。
鄭郎中看他一眼,「怎麼了?」
「沒怎麼。」許郎中看看天。
鄭郎中也不理他,交還證物後就準備回家了,許郎中跟上他說,「咱們一起走,今天飄香坊有新出爐的蜜糖糕。」
「飄香坊哪天傍晚都會有新出爐的蜜糖糕。」
「我請你吃。」
兩人在吏部門口說著話,二人的小廝去騾馬存放去牽各家的駿驢。鄭郎中瞧他一眼,「把你剛剛『咦』的話說完,我請你十天的蜜糖糕。」
「不行,起碼一個月。」許郎中奸笑。
「二十天。」鄭郎中討價還價。
「一個半月。」許郎中得寸進尺。
「好吧,一個月。」鄭郎中不擅還價,只得讓許郎中得逞。
許郎中側臉正對夕陽,被霞光染成玫瑰紅色,他搔搔臉,「也沒什麼,那兩張字里,一張是做舊的,一張是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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