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章
鳳儀宮。
宮人小心翼翼的捧上香茶, 陸皇后剛要入口, 終是按捺不住心中怒火, 砰的一聲砸在地上摔個粉碎!
宮人內侍無不噤若寒蟬。
恨意在胸中鼓譟,陸皇后銀牙緊咬, 胸膛不停起伏,搭在鳳榻扶手上的纖細玉手因怒氣微微顫抖。真的太久了,太久沒有遇到這樣放肆的丫頭,也太久沒有受到這樣的羞辱與頂撞。
陸皇后在想像中大概把李玉華凌遲了一千遍, 方在鍾嬤嬤的勸慰下恢復平靜。
眼下,她還真不能把李玉華怎麼著,這賤丫頭恨不能給慈恩宮當狗,而且字字句句挑不出毛病, 陸皇后道,「你還是去許家一趟,明天別讓妹妹進宮了,讓她有個心理準備。」
鍾嬤嬤,「是。」
.
許府。
許太太正瞅著一匣子點心堵心,鍾嬤嬤就到了,待鍾嬤嬤委婉說明後,許太太嘆氣, 「我正發愁, 她特意打發雲雁回來說明天讓一家子都進宮去, 我與老太太去倒罷了, 惠然婉然去做什麼呢?三殿下的性情, 咱們又不是不清楚。她還特意要惠然婉然一起進宮,我就覺蹊蹺。」
鍾嬤嬤嘆道,「這樣天大富貴落到她頭上,老奴端看不出有半分感激來。在宮裡,倒是處處與皇后娘娘不睦,昨兒還踩傷公主,今兒個說話那叫一個陰陽怪氣。」
「嘉祥怎麼了?」許太太頓時滿臉關心。
「下台階時被三皇子妃一腳把腳面踩青了,從台階上跌了下來。這會兒還下不了地,在修養哪。」
許太太登時氣惱至極,「這是怎麼說的?難道還沒個天理了,就這樣坐視嘉祥被這丫頭欺負!」
「您不知道三皇子妃為人厲害,豈是公主這樣單純的小姑娘能及。咱們也不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明明公主還比她靠後些,就被她險踩斷了腳。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她口齒又厲害,公主說被她踩了,她反污公主先動手。不是我說,公主什麼樣的身份,就是有誰惹公主生氣,也是讓宮人女官教訓,堂堂公主殿下,難道會做這樣的事?」鍾嬤嬤好一番的顛倒黑白,許太太則是由衷信服,「早在我們府上時,我就瞧出那丫頭有心計。」
「剛被接回府里時,那真是一句話不說,一個字沒有,老實的像塊朽木頭。沒三天,就原形畢露了,把我們老太太哄的眼裡就她一個。她現在到底在宮裡如何,我聽回來送點心的丫環說,她如今在宮裡可是得意極了。」
「這樣的姑娘都是滿肚子的心眼兒,自打大婚後,成天跟長慈恩宮似的,圍著太后娘娘說長道短。可不是奴婢不恭敬,從沒聽說進門兒三四天,媳婦還沒給婆婆行大禮的。」鍾嬤嬤嗤笑,「三皇子妃就乾的出來,也就是她頂著個許字,不然,朝中御史就得說話了。」
「豈有此理!還有這樣的事!」許太太啪的一掌擊在几上,「你放心,我定將此事告知我們老太太!」
鍾嬤嬤嘆道,「不論是您還是您家老太太,還是要心中有數的好。咱們看來雖是潑天富貴給了她,如今瞧著,她哪裡有半分感激呢?她心裡存的事,不必說也知道,無非就是為她娘不平罷了。」
許太太臉色微變,嘴角緊緊的抿成一線,鍾嬤嬤閒話少言,起身告辭,「娘娘今天也不大痛快,她明天一定要你們進宮,不一定安得好心,特別吩咐我過來跟二姨說一聲,您心裡有個防備才好。」
「我知道了。嬤嬤在宮裡好生寬一寬姐姐的心,也不必為那丫頭氣惱。這才到哪兒,路還長哪。」許太太一路送鍾嬤嬤直到二門。
望著鍾嬤嬤遠去,許太太輕輕的吸了口氣,慢慢往回走,她並沒有再回留芳院,而是直接去了老太太的壽德堂。
許老太太正是滿心歡喜,今日雲雁回府,非但帶來了點心回來,還特意說了明天進宮的事。許家因得罪太后娘娘,好幾個月不能進宮請安了,如今解了禁令,如何不喜。
何況,雲雁說了李玉華在宮裡的事,許老太太更是高興。非但與三殿下琴瑟和鳴,還深得太后娘娘的喜歡。許老太太早就認定李玉華能幹,果然很爭氣,沒白瞎那些嫁妝。
見許太太過來,許老太太笑,「我聽說鍾嬤嬤來了,今兒個是怎麼了,頭晌玉華打發雲雁回來,下晌鍾嬤嬤又來了,可是皇后娘娘那裡有事?」
「嬤嬤倒是說了幾件事,我覺著不大妥當,想跟老太太商量一二。」許太太道。
許老太太對鄭嬤嬤使個眼色,鄭嬤嬤便帶著屋內丫環退下了,許太太便把李玉華進門至今都未向皇后娘娘請安,還有與嘉祥公主的衝突都告訴了許老太太。
許老太太疏淡的眉毛皺了起來,與嘉祥公主的事暫且不提,嘉祥公主是嫡公主,一向受到帝後寵愛,如果不是李玉華占足道理,鳳儀宮斷不會看閨女吃虧。但,沒向鳳儀宮請安的事一定是真的。許老太太問,「那皇后娘娘是什麼意思?」
「也沒什麼意思,只是姐姐想玉華大概還是對她母親的事有所誤會,明天咱們進宮,老太太,不如還是我服侍您進宮,惠然婉然就算了。不說旁的,倘遇到三殿下,再有什麼誤會可如何是好呢?」
許老太太想了想,卻有些拿不定主意,李玉華雖在許家的時間不長,卻是個極聰明的姑娘,自己丈夫跟自己妹妹發生衝突,哪怕李玉華對許家存了怨恨,可這樣對李玉華也沒好處,傳出去反說三皇子與小姨子如何如何。損人利己的事,李玉華會做不稀奇。損人不利己的事,李玉華何必去做。
許老太太乾脆說,「這事等晚上阿箴回來同阿箴商量吧。」
晚飯後,許老太太親自同兒子說了此事,許箴直接同妻子道,「皇后娘娘關心則亂,玉華不會這樣的,她不是這樣的人。」
許太太細細的眉毛擰成個小疙瘩,「可三殿下的性情,豈是人可揣測的。」
「聽雲雁回來說,三殿下跟玉華特別好麼,興許就叫玉華勸著改了性子。」
「可萬一三殿下發作,要怎麼辦?」
許老太太有些不悅,問許太太,「那惠然就一輩子不進宮了?現在在咱家無妨,她明天去不去也無妨,可以後呢?以後她嫁了人,難道就沒進宮的時候?若是知道三殿下在宮裡便要躲著避著,豈不是告訴世人,她與她大姐姐有隔閡。」
燭光下,許箴眼神幽深,「娘的話在理,這是難得的與三殿下和解的機會,錯過這個機會,沒有第二個。」
許太太內心深處艱難的做著抉擇,哪怕當初極力勸說丈夫接受李代桃僵之計,她大概也從未料到有朝一日會向李玉華低頭。她想像中的三皇子妃的生活,應該是一個唯唯諾諾的農村少女,艱難卑微的在三皇子面前討生活的模樣。這少女不得不依附陸家,不得不依附許家,所以,不得不對自己客客氣氣、恭恭敬敬……哪怕得到皇子妃的尊位,她仍是不配的,仍不過是替自己女兒跳進火坑的替代品而已!
可是,為什麼所有的一切都與自己的預料不同!
這抉擇如此沉重,沉重到她忘記當年得到許箴的快樂,更忘記這些年養尊處優的生活,其實原應該屬於另一個女人!
*
第二日清早,李玉華照舊和穆安之到慈恩宮請安用早膳,早膳後,穆安之就回玉安殿去了。李玉華陪在藍太后身畔,短短四五日相處,藍太后心中已非常喜歡李玉華,讓她與自己同坐。待陸皇后帶著太子妃、二皇子妃與諸位妃嬪過來請安,因是諸誥命進宮的大日子,藍太后略說幾句,就令妃嬪各回各宮了。畢竟一會兒在朝的各自家人入宮的話,妃嬪都會見一見家人的。
李玉華沒走,她還陪著藍太后說話。
過一時,先是鳳陽長公主宗室郡主世子妃等人過來,接著就是諸誥命來慈恩宮行禮。
李玉華見到了許老太太許太太,許惠然許婉然進不來正殿,她們是無品階的臣女,即便是跟著家中長輩進宮,也不過是在殿下等侯。
藍太后留幾位宰輔夫人說話,其餘人等令她們先到鳳儀宮請安。
李玉華突然開口,「皇祖母,我久不見我祖母和太太,我家太太與皇后娘娘也不是外人,我先請祖母、太太到我們宮裡去了,您打發個人同皇后娘娘說一聲吧,我特特截了和,還請皇后娘娘別怪罪我。」
藍太后笑與許老太太道,「玉華時常說起你,咱們不是外人,皇后也不計較這個的,你們便與玉華到玉安殿去吧。祖孫一起說說話,也看看孫女婿。這不是哀家說大話,阿慎和玉華真是天造地設的般配,倆人好的仿佛一人一般。」
鳳陽長公主彎唇笑道,「我們都可作證,安之待玉華那樣的周到細緻,我都說皇家要出一個情種了。」
許老太太見藍太后一改先時冷淡,連鳳陽長公主都這樣說,抑制著心中喜悅,得體答道,「皇恩若海,三殿下斯文俊雅,我這孫女也端厚懂事,無怪他二人相敬如賓。」
李玉華看向藍太后,藍太后點點頭,「去吧,跟你祖母好生說說話。」
李玉華起身福一禮,便帶著許老太太、許太太告退了。果然出了正殿,在院中見到恭立的許惠然許婉然姐妹,李玉華尖尖的下巴微抬起個小小弧度,笑道,「妹妹們也來了,我在殿裡預備了好吃食。快跟我走吧,別在院兒里傻站著了。」
內侍抬來輦轎,李玉華對許老太太、許太太道,「恕我放肆了。」
許老太太連忙道,「娘娘請——」
李玉華坐上步輦,內侍穩穩抬起,李玉華垂眸看一眼只能步行跟隨的許家眾人,心下甭提多順暢。坐在步輦上,清風揚起李玉華的流海,李玉華愜意的想,這就是揚眉吐氣的滋味呀。
宮道綿延,李玉華望著前方的一個大紅步輦,步輦上坐的並不是宮妃,因為後背也看得清頭髮花白。李玉華問一句,「那步輦上坐的是誰?」
素雪回道,「應是陸國公老夫人。」
「素日見楚王世子妃,論輩份與皇祖母同輩,比我們還長一輩,也五十幾歲了,那日我送她出門也沒見她乘步輦。民爵夫人在宮可乘步輦麼?記得禁宮律中並沒有這一條。」
許太太的臉頰猶如被李玉華憑空一記掌摑,臉梢微微泛白。許惠然許婉然臉色也火辣辣的,許婉然恨恨的瞪向李玉華,許惠然連忙不著痕跡的拉妹妹一下,許婉然方憤憤的低下頭去。素雪已連忙回道,「陸國公老夫人上了年紀,這也是陛下特許的。」
李玉華輕聲一笑,「我說嘛,定不是無緣無故的。無妨,什麼時候逢了機緣,我也給祖母請這樣的恩典。」
許老太太道,「這哪兒敢啊,你日子好,我就放心了。」
「敢不敢的,自家人疼自家人,祖母你的頭髮也花白了。玉安殿比鳳儀宮還要遠哪,我也心疼啊。」
「姐姐若是心疼,不如把你的步輦讓給祖母坐不就行了。」許婉然冷冷道。
孫嬤嬤先說,「二姑娘,這樣沒見識的話,可不要往外說去。皇子妃的步輦都是按禮部特製的,非皇子妃的品階不能用,老夫人雖是長輩,也不可逾越的。」
許老太太輕斥,「婉然,胡說什麼。」
許婉然氣性大,已是氣的眼眶通紅,這村姑乍然得意,意這般羞辱她,羞辱她的外祖母!
李玉華輕輕笑道,「我這妹妹不常入宮,不懂得這些,嬤嬤你也太大驚小怪了。」
「一入宮門,便是君臣之分,她們哪裡明白呢。」李玉華迎風感慨,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還沒到玉安殿,許氏母女三人已是快氣死了。
及至玉安殿。
李玉華扶著宮人的手緩緩踏上漢白玉台階,邁過朱紅門檻,走向正殿鋪設的朱紅寶座,李玉華坐在寶座正中,吩咐素雪,「請殿下過來吧。我娘家人進宮請安,他也得見見。」
許惠然臉色驟然一白,李玉華就覺好笑,這許惠然莫不真覺著穆安之對她有意,許惠然相貌雖則不錯,可宮裡什麼樣的美人沒有,兩個大宮人素霜素雪都是難得的美人,也沒見穆安之多看一眼。
穆安之正在臥室榻上看書,見素雪來請他,翻個身繼續看書,素雪道,「殿下您還是過去吧,娘娘等著哪。要是一會兒娘娘來請你,可就有好話了。」
穆安之哭笑不得,放下書起身,「你這變的可真快,以前不都聽我的,現在就一口一個娘娘了。」
素雪笑,「殿下是主子,娘娘一樣是主子,奴婢誰的都得聽。」李玉華進門後並沒有如何收買她們這些近身服侍的宮人,只令她們一如從前便好。可前天皇子妃一腳就把嘉祥公主踩下台階,還沒被追究,素雪雖身份卑微,也頗覺痛快。嘉祥公主在宮裡耀武揚威不是一日兩日,對她們玉安殿的人更是從來沒有過好臉色。素雪能做到大宮人,必有自己的伶俐之處,她當時便知,這位娘娘不同尋常,故而以李玉華的吩咐都很盡心。
穆安之過去後,李玉華正坐著同許家幾個女人說話,大家見穆安之過來,紛紛起身,李玉華笑,「殿下過來坐,咱們既是夫妻,你該見見我的娘家人。」
「以前也見過。」
「這如何一樣,正式見禮總是不同的。」
穆安之與李玉華端坐上首正中寶榻,宮人拿來兩個跪墊,許老太太許太太三品誥命,不必行拜禮,福身便可。許惠然許婉然都要行跪拜大禮的,望著許惠然許婉然不情不願卻依然要跪在地上磕頭的模樣,李玉華握住穆安之的手,意味深長的一笑,「我娘要是能看到今日,九泉之下也得為我高興。」
許太太臉色驟然一白,許惠然許婉然強力克制才沒把眼淚滴在跪墊上,李玉華望向許太太,歡欣無比的說,「我有今日顯貴,得此如意郎君,皆拜太太所賜。人生得意,莫過於此。今時今日,此情此景,怎不令人開懷!」
穆安之就看到許太太的臉色由白轉青,眼眸中淚光閃爍,抑制不住的粗重呼吸與微微顫動的肩頭,都仿佛放一刻許太太就會哭出來或是突然爆發。但一切都沒有發生,許太太沒有爆發也沒有哭,她兩眼向上一插,身子一軟,厥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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