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零章
因還要往上追查胡源的帳目, 穆安之令魏家大昌銀號將十五年前的帳目一併交出,同時宣興隆銀號的東家過堂問話。
魏家叫苦不迭, 找到韋相跟前,捧著茶跟韋相訴苦,「阿叔啊,咱們做生意的,尤其是銀號生意, 最要緊的就是給客人保密。倘只要胡源一人帳目,再如何繁瑣我們也要整理出來給三殿下過目。三殿下一要便要十幾年的帳,這事要傳出去,誰還敢到咱家存銀錢做生意。」
韋相捋著頜下美須, 不急不徐接過茶, 「你也別急, 事有輕重緩急, 三殿下其實是個再講道理不過的人, 你這話就說的很在理,十幾年的帳,一下子拿出來的確也不容易。這樣, 你親自去衙門說明這情況, 三殿下只是急著手裡的案子,你這樣明白的人,直接把胡源的帳奉上, 三殿下怎能不喜歡呢。」
「阿叔, 這成麼?」魏東家在生意場上殺伐決斷了一輩子的老生意人都有些猶豫, 「三殿下出了名的六親不認,不好說話。」
「那是你們誤會三殿下了,玉石案中,十幾家玉石商聯手硬槓,結果如何,在三殿下期限前交出帳簿補足罰銀的兩家玉石商,一點事情都沒有,那些不給三殿下顏面死硬著不交帳的,三殿下直接把帳抄了,細算下來,又豈買賣匿稅走私玉石一樁罪過。」短短几日,韋相已對穆安之近來所為一清二楚,他語重心長道,「不要只看三殿下手腕強硬,這位殿下行事一向有分寸。你放心去,好言好語好生照著三殿下的吩咐辦,如果有難處,再過來跟我說。」
「是。」魏東家自嘲一笑,「聽阿叔一席話,我這心裡才算有了底。」
「你是太急了。」韋相道。
魏東家親自到衙門上交胡源、牛家、周家這些年的細帳,也有大半車。魏東家這次畢恭畢敬,見到杜長史直接一個頭磕地上,「見過大人。」
杜長史抬抬手,「魏東家這是怎麼了,這般客氣。起來說話。」
魏東家起身,「昨天接到衙門的公文,我怕大人著急,先把胡源、牛家、周家這些年的帳送過來,旁的帳簿還在整理。不日也一起送來。」
說完,從懷裡摸出三本細帳奉上。杜長史接過,隨意翻閱著問,「你們這回怎麼這麼俐落?」
「大人吩咐,原就該俐俐落落的送來。上次是老朽糊塗,生意人鼠目寸光,請大人恕罪。」魏東家恭敬的恨不能趴地上去。
杜長史頗有些少爺性子,見魏東家這般倒也未加為難,令手下人按照著細帳目錄接收三家帳本,隨意撿了張椅子坐下問魏東家,「他們這三家的帳都理清了,怎麼旁的帳簿還要再等?」
「大人有所不知,我們行當內,像存銀過十萬兩的大戶都會單獨立帳,故此他們三家的帳都會獨自立帳。前番上交的帳簿也是如此。」魏東家生怕杜長史誤會,連忙補充一句。
前番帳根本不是杜長史查的,杜長史說,「那這些大戶的帳入不入總帳?」
「自然要入的。」
杜長史勾起薄唇,垂眸吃口茶,「原想著他們三家的帳你已送了過來,其他帳就算了,既是這般,你們收拾好把其他帳也一起送來,我要佐證清楚。」
魏東家登時如吞了個木瓜一般,目瞪口呆了好一會兒,直待杜長史輕咳一聲,魏東家抬頭正看到杜長史不善的眼神,立刻一個激靈,連聲道,「是是是,我已是讓他們準備著,只是積年老帳,怕要些時候才能準備好。」
杜長史不輕不輕「啪」的一聲將茶盅放手邊兒四方几上,「這樣的託辭,對我無用。陳年舊帳自然是封存,你們連今年上半年的帳都送來的,以往舊帳直接點清楚立刻就可以拉來,還要準備什麼?準備做套假的來糊弄我?」
「草民斷斷不敢!」魏東家滿臉苦澀,「帳是店鋪的根本,不敢瞞大人,草民回去是要叫手下夥計抄留一份,好將原冊給大人送來。」
「你這就想多了,當刑部什麼地方還要私留你帳簿不成,帳查完了,包準一模一樣的給你送回去。」
魏東家又跪下了,「請大人體恤。」
「行,體恤你。」杜長史白淨修長的手指搭在扶手上敲了幾下,「那就這樣,明天送一年的,後天送一年的,十年帳,給你十天的時間抄錄,不算不體恤了吧。非但體恤,我還給你規劃好了。」
魏東家險沒吐了血,他是半個「不」字也不敢說,杜長史還留他吃了一盞益氣補血的紅棗桂圓茶,魏東家也不敢不吃,只是一邊吃著茶一邊不著痕跡的打量著杜長史略有些血色的薄唇,心說,真是老天無眼,怎麼沒叫刺客把這姓杜的砍死!
打發走魏東家,這帳簿一併給許郎中那裡送了過去。
許郎中那裡帳簿堆了半桌子,聽到杜長史過來從帳簿堆里抬起頭,「坐。小方給你家杜大人看好茶。」
杜長史擺擺手,示意小方不用忙,「我剛吃過茶過來的。魏家把胡、周、牛三家的帳送了過來,其他帳十天內送齊,我給你帶過來了。這是細帳。」
小方接過細帳,許郎中吩咐一句,「你去接收一下。」
小方行一禮退下做事。
杜長史說,「人手這麼緊,都要你親自查帳本子了?」
「這是殿下要的,我先看一遍。」許郎中招手,杜長史上前就見許郎中悄聲道,「都是匿名存銀的細帳,殿下突然要這個,你說是因著什麼?」
杜長史心頭一跳,看向許郎中,「你說呢?」
倆人都是俊才中的俊才,彼此眼神一對便明白對方心中所想:殿下這不會是想對銀號里的匿名存銀開刀吧!
這可是大事!
許郎中說,「你跟殿下的時間長,尋個機會探探殿下口風。其實匿名存銀哪家銀號都有,你想想,也有許多人就是拿著銀錠子進去,兌了銀票便走的。」
杜長史問,「匿名存銀的數額有多少?」
許郎中說了個數字,杜長史嚇一跳,「這麼多!」
「要是十幾二十萬也不值當跟你說。」許郎中叮囑杜長史,「你心裡有個數。」
「我有數的很。我說許兄,你有話就直接跟殿下說,還叫我帶什麼話,你又不是不認識殿下。」杜長史掏掏耳朵,「這事你自己說,我就當不知道。」
「你說比我說合適。」
「沒聽說過,魏家銀號的事我根本沒沾手,合適在哪兒?合適在殿下單獨交給你的差使,你立刻透露給我?」
「這透都透了,下回我來說。」
「少來這套。你不說那我告訴老鄭,讓老鄭說。」杜長史直接戳許郎中死穴,許郎中大概是自小就常占鄭郎中便宜,反正許郎中為數不多的良心都在鄭郎中那兒了。
許郎中兩眼瞪著杜長史,「小杜!小杜!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啊,你怎麼比我還卑鄙不要臉啊!」
「多謝誇獎多謝誇獎,其實我不比許兄你,差遠了。」杜長史不好意思的從盤子裡捏了幾顆大棗。
「不不不,你是一代新人換舊人,你這陰險的,以後定大有作為。」許郎中把放大棗的盤子換了個地方,揮揮手攆人,「走走走,三天內別讓我看到你。」
「敢不遵命。」杜長史笑一笑,瀟灑的告辭離去。
望著杜長史身影消失在窗外,許郎中笑嘆口氣,真是個猴精,放下毛筆,合上帳簿,他又有些發愁。許郎中在感情上是比較喜歡三殿下穆安之的,可穆安之在朝人脈單薄、勢力微弱、名聲更是一言難盡,許郎中又擔心押這一寶押翻車,所以,一直是借著杜長史這裡表示出自己的善意。
可誰曉得杜長史這小滑頭,給他使喚兩回就不聽話了,非要他自己去表態。
許郎中的視線落在有此陳舊色調的灰藍色帳簿本子上,這一步邁出,可就不好回頭了。
.
穆安之翻著新整理出的帳簿,聽著許郎中囉哩囉嗦的跟他說匿銀之事如何牽一髮動全身如何的得罪人如何應該慎之又慎。
穆安之望著這觸目慟心的數字,道,「這擔心什麼?我既不在戶部當差,這也不是我的差使,我根本沒想管。」
許郎中剛鬆口氣,就聽穆安之道,「不過這事既然知道,不好不上稟一聲。正好你在,給我寫封密折。」
許郎中登時臉都白了,「殿下,真要上稟?」
穆安之看許郎中嚇的這樣,擺擺手,「算了,讓安黎來寫。」
「不用,我寫就成。」許郎中就坐在胡安黎的位子上,鋪開張空白奏章,略一思量,片刻功夫便提筆揮就,恭敬呈上。
穆安之一目十行看過,公允而論,許郎中這奏章寫的要比胡安黎好上許多,譴詞用句十分老道,沒有半點激進,言詞間充滿對於匿銀數目過大的擔憂,卻沒有半點逾越之嫌。
「寫的不錯。」穆安之唇角帶了些笑,「看老許你平時膽子挺小的,辦事一點不含糊。」
膽子小什麼的,許郎中厚著臉皮替自己辯白一句,「臣主要是謹慎,謹慎。」
穆安之點頭,「謹慎是好事。」喚胡安黎進來,照著許郎中的奏章又抄了一份,至於許郎中這份,穆安之遞給他,「拿去燒了,就當不知道。」
許郎中心中百般滋味湧現,手中捏著奏本,望向穆安之,一時難言。
許郎中晚上請鄭郎中吃烤肉,私下感慨,「三殿下為人真沒的說!」
鄭郎中夾片烤的鮮嫩的羊肉,就著新篩的米酒說,「你就是凡事想的太多。」
「我想太多,像你似的,啥都不想,萬一掉坑裡呢。」
「咱們公允當差,不愧良心就是。」鄭郎中道,「不論誰掌刑部,總得要做事的人。」
許郎中心說,的確,誰掌刑部都要做事的人。可若朝中有背景有靠山,你我二人又何止於現在的官位。左都御史卓然,許郎中倒不是嫉妒卓然,卓然的確才幹出眾,可他自認不比誰差,卓然論科考,比他二人還要晚上一屆。
不同的是,卓然的座師裴相這些年春風得意,而他二人的座師李相英年早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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