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0頁
所謂祭天,便是拿千千萬萬的生靈當祭品,或者說墊腳石,來鋪就自己的成神路。成了神,就可以打破世間一切規則,斬斷所有因果。
禁術成形的那一刻,他開始墮落了。透過這段記憶,玄誠子甚至能看見他漆黑瞳孔里偶爾流轉的血色光芒。那種眼神,與幻象里的倭鬼有什麼區別?
玄誠子的心臟因為這個發現而鈍痛,想要伸手挽救這個逐漸滑入深淵的靈魂,卻無能為力。那早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所以說,欲望是多麼可怕的一個東西,明明師弟的出發點是因為愛自己的孩子,其結果卻變成了滅世。
終有一日,師弟帶上刻畫祭天陣的工具,朝宗門外走去。他覺得光是獻祭一座城的百姓還不夠,或許可以把那條龍脈也獻祭進去。反正他是要成神的,他有足夠的實力保護自己的國家。
「不,不要去,不要做那樣的事。」玄誠子從半空落下,亦步亦趨地跟隨在他身邊,沖他的耳朵大喊。
可他聽不見,反倒加快了步伐。
忽然,一雙小手拉住了他的大手,一道微弱卻堅定的童音似定身咒一般阻住了他的腳步。
「師叔,別去。救了你是梵兒做過的最開心的事,梵兒從未後悔。師叔若是去了,梵兒便主動讓那塊玉佩把我吃掉。」小小的孩童掏出玉佩,信誓旦旦地說道。
師弟的腳步驟然停頓,血色雙瞳一瞬間恢復了清明。
他半蹲下去,顫聲道:「你知道了?」
「我聽見了這裡發出的聲音。」年僅九歲的孩子把手放在他的胸膛上。他是天水派最強靈子,他自然聽得見如此強烈的欲望。
「師叔,你還記得你與我說過的盤古大神的故事嗎?你告訴過我,我們這些修者就算是死,也要把身體裡的最後一絲力量回饋給天地,因為是這方天地養育了我們。師叔,你留下,不要去。」
九歲的孩子死死拉住了玄陽子的手,焦急地說道:「不要成神,不要走。」
「好,我不成神。」玄陽子落下淚來,心中的羞愧像潮水一般湧上心頭。
他終於清醒了,卻又害怕自己早晚有一天會被欲望拉入深淵,於是從褡褳里取出一把削鐵如泥的匕首,慎重交代:「倘若某一天,師叔犯了無可挽回的錯誤,你必須親手殺死我。」
九歲的孩子嚇得哭起來,雙手背在身後,死活不願意拿匕首。
玄陽子把手搭在他肩頭,語氣冷肅:「如果你連我的錯誤都不能制裁,那你如何捍衛這片土地?你現在應該明白你終其一生都將活在怎樣的煉獄裡了吧?若是不能堅強,那你就只能選擇自戕,因為你捱不過去便會墮落成魔。懦弱的守護者對這片土地是威脅,是災難!」
「守護者」這三個字分量極重的字眼,就這樣被玄陽子安放在了一個九歲孩童的身上。
而總是以天水派守護者自居的玄誠子,卻在此時被羞愧壓彎了脊樑。
看著慢慢握緊匕首,流著淚慎重點頭的九歲孩童,玄誠子的腦海里忽然響起一個譴責的聲音——仇恨這個孩子,你怎配?清理門戶,你怎配?
恍惚中,記憶里的場景隨之一變。玄陽子放棄了祭天成神的想法,卻還是沒能逃過上天的懲罰。兩年的時間終究太短,而韋埔的村民又太過留戀故土,不願離去,於是在龍脈斷絕後遭遇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地震。
村里死了十幾口人,玄門派人去查,自然而然便把玄陽子這個罪魁禍首揪了出來。
玄誠子眼睜睜地看著師弟跪在三清殿前叩首領罪;又眼睜睜地看著過去的自己與他怒而打鬥起來,更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雙雙重傷倒地,不得動彈。
然後,最讓他無法釋懷的一幕發生了。小小的梵伽羅走了進來,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乾脆利落地扎穿了師弟的心臟。
過去的玄誠子每每想起這一幕,心中的恨意就像洪水一般決堤,但今日再看,他感到的卻是痛徹心扉的哀悔。
換上師弟的視角,他才看見梵伽羅那張小臉是如何地被淚水淹沒,又是如何地咬破了嘴唇和齒齦,露出淒絕的表情來。而師弟的臉上卻掛著鼓勵的微笑,食指微微一勾,用唇形無聲說道:做正確的事,莫猶豫。
什麼是正確的事?
對梵伽羅而言,正確的事就是制裁墮魔者,守護這片土地,守護所有生靈。
難以想像一個十歲的孩子,肩頭卻扛著如此沉重的分量。
第283章
當玄誠子陷入這段回憶時,那塊玉佩所輻射出來的磁場也把其餘人都拉了進去。
在光影浮動的記憶里:被扎穿心臟的玄陽子輕輕拍打梵伽羅還握著刀柄的手背, 眸光那麼溫柔, 笑容那麼欣慰。
是的, 能用自己的死鑄就如此一個堅強無謂、善惡明辨、勇往直前的孩子,他是欣慰的, 也是驕傲的。他知道,經此一事,這個孩子將摒棄掉內心的最後一絲軟弱, 變成一個無堅不摧的守護者。
玄陽子的眼睛閉緊了, 臉上卻沒有絲毫怨恨的神色, 內心也沒有任何遺憾的殘存。
這段記憶就此落幕,所有人都是恍惚的, 也是震撼的, 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 消化所有驚世駭俗的訊息。
唯獨玄誠子猝然跪地, 失聲痛哭。他恨了梵伽羅兩百多年,卻直到現在才發現, 自己才是一切悲劇的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