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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所有人都站出來指責我,你也會一直相信我,對嗎?」梵伽羅本想微笑,卻吐出一口血沫。
宋睿奔跑的速度加快幾分,嗓音嘶啞:「那當然,這是我們的約定。」
約定這個詞真好啊。梵伽羅抹了抹殷紅的嘴角,眼裡透著追憶:「你知道嗎,我生而知之。」
宋睿垂眸看他,瞳孔里布滿驚異,但這驚異卻不是因為他妖孽一般的出身,而是因為他的坦誠。
「生而知之是什麼樣的感覺?」宋睿順著話頭問下去。
「感覺不是很好。」梵伽羅的眼瞳逐漸失去焦距,仿佛穿透了黑霧和遮天蔽日的樹冠,看向了久遠的過去。
「我出生的時候,我母親的產房內紅光大放,赤色如血,驚動了很多人。當時便有一名遊方道人找上門來,指著我斷了一句妖孽。我父親和母親深感恐懼,第二天就把我扔在了荒郊野外。」
梵伽羅的語氣十分淡漠,仿佛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宋睿的心卻因為這短短的幾句話而絞痛不已。因為生而知之,所以什麼都記得,也懂得,於是從降生之日起,懷裡的人就開始了長達一生的痛苦折磨。他真的是妖孽嗎?不,恰恰相反,他是靈者啊!他本該獲得一個精彩美滿的人生。
「別說了!」宋睿的嗓音已沙啞得不成樣子。他以為梵伽羅的心裡只有光明,不染塵埃,卻原來他與自己一樣,都曾生活在深淵裡。
「現在不說的話,我怕以後沒機會了。」梵伽羅雖然說著絕望的話,眸光卻是平靜清透的。
宋睿的眼淚落在他臉上,是熱的,而他口裡吐出的鮮血卻是冷的。
梵伽羅舔掉這滴淚,虛弱道:「別哭,你的淚很苦。」他的舌頭沒有味覺,那麼這苦意便是從宋博士的心底里散發出來的。他不想讓他苦。
宋睿狠狠閉了閉眼,讓自己千萬別再顯露出脆弱的模樣。如果連他都垮了,誰還能把懷裡這人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梵伽羅把手搭在他的肩上,繼續道:「但是我很幸運,只在寒風裡躺了一會兒就被一個老乞丐撿到了,他把我又帶回了平安鎮,用淘米水把我養大。或許是因為我長得乖巧,討飯的時候,別人總願意多給我幾捧米,日子倒也並不難過。我的母親常常會派遣她的奶娘來城外的破廟看我,給我送一些吃食。她一直記掛著我。」
宋睿的心卻因為他語氣里的滿足而感到一陣揪扯。只是被人記著,他就已經如此快樂了嗎?因為生活太苦,所以哪怕只是一點點甜也足夠回味?不,不是這樣的,他值得更好的,因為他本身已足夠好。
「後來,因為民亂,朝廷派兵殺了全城的人。我被我的養父壓在身下,抹了滿臉鮮血,因此躲過一劫。所有人都死了,他們曾經從自己的碗裡給我節省了一口飯,將我養大,我得報恩。我從屍堆里爬出來,倉皇四顧,忽然就產生了一種很玄妙的感覺。」
「我得救他們,活人、死人,都要救。」
「無需翻看尋找,冥冥之中我自然知道誰還活著,誰已經死了。我把活著的人妥善安置,又找出一本經書,為死了的人超度。我不知道那樣做有沒有用,我只是憑直覺在行事。我受人一飯之恩,便要還養育之情。我雖然被父母丟棄,可全城的百姓都是我的父母。」
宋睿緊抿著唇,並不搭腔,不是對那些往事不感興趣,而是他害怕自己一開口就會哽咽。一個小小的孩童,哪裡來的那樣重的責任感?一口飯而已,值得嗎?
梵伽羅用陡然輕快了很多的語氣告訴他,這樣做值得。
「我一邊給氣息尚存的人餵食,一邊念經,不知不覺,城中的血氣淡了,天上的雲開了,一縷陽光照射下來,驚走了盤旋而下的禿鷲。被我拖出來的那些原本奄奄一息的人,全都活了。」
「後來,一群大和尚來了,幫助我埋葬了滿城屍體,把我帶去龍隱寺安置。他們叫我佛子。」
聽到這裡,宋睿總算調整好了心態,啞聲道:「所以你原本是要當和尚的?」
「對,我原本是要當和尚的。」梵伽羅低聲一笑,仿佛憶起了很美好的事,「只不過我師叔來了,他想帶我入道門。」
宋睿知道他後來的遭遇,於是沉聲道:「你應該當和尚的。」
「不,遇見師叔是我此生最大的幸運。我從來未曾後悔。」梵伽羅嘴角的笑容久久未曾消散,嗓音里也帶上了勃勃生機:「我師叔把我放置在空地上,與老和尚分別站在兩頭,讓我自己選。選了他,我就是道門的靈子,選了老和尚,我就是佛門的佛子。」
「老和尚為人嚴肅,只是站在原地說了一些度化眾生的大道理,我聽得懂,但我沒挪步。我師叔從布兜里掏出很多精巧的小玩意兒和一串紅艷艷的糖葫蘆,沖我招手,笑得親和而又燦爛。」
梵伽羅笑得越發輕快:「看見那串糖葫蘆,我就奔他去了。」
聽到這裡,即便是滿心悽苦的宋睿也忍不住低笑起來。他幾乎能夠想像這人邁著短短的雙腿一搖三晃地奔跑的場景,那一定很可愛。
「我師叔一邊哈哈大笑一邊把我抱起來,在我臉上輕輕吻了一下。只那一下,我就深刻地意識到,選擇了他,我此生都不會後悔。」梵伽羅的臉上帶著神往的微笑,眼裡卻沁出淚光。
他的語氣很平淡,然而深諳心理學的宋睿卻明白,那個輕如蝶翼的頰吻,在梵伽羅的生命中是如何驚心動魄的存在。一個在饑寒交迫中長大的孩童,生來便被拋棄,不知父愛母愛為何物,不知擁抱的溫度,更不知未來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