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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春在裡頭轉呀轉地繞了好幾圈,才不過八年時間,那些當初他認識的人卻都已經不在了。
走過他身邊的姑娘朝著他嬌笑,他也笑了回去,姑娘手中輕羅小扇搖呀搖,搖起客人綺思無限,但小春可不是那些客人,姑娘才想走過來,他身影一晃,又晃到了別的地方去。
湮波樓里,有個地方叫春水閣,裡頭擺設什麼的和外面沒什麼兩樣,最不同的大概就是春水閣姑娘的閨房不像閨房,像琴室,一進門便見兩旁架了七把琴,張張出自名家手筆,便是千金也難以買得。
小春躡手躡腳地踏進春水閣,整座湮波樓明燈晃晃光燦耀眼,但只這兒幽呼呼地連盞油燈也沒上。
他從懷中掏出一顆斗大的夜明珠,春水廳里像多了顆月亮一樣驅離黑暗,頓時明亮了起來。夜明珠是從烏衣教大殿摸來的,他走時沒想到會被人擄了回不去烏衣教,這東西也就跟他來了京城。
看著那幾張琴,娘留下來的。小春嘴角慢慢勾起了笑,撫著,撥著,令琴弦清清脆脆地響了聲。
「娘……小春回來了……」想起春水廳內曾經有過的娘親身影,想起娘親笑吟吟的臉龐,小春的眼熱了、紅了。
當年事情發生得快太突然,他一個十歲的小孩子沒被告知太多,只曉得娘親的恩人――當朝首輔蘭壑遭人陷害身陷囹囤,上上下下七十餘口被下令滿門抄斬。娘用了所有的關係,找了所有認識的人,卻無人能救蘭壑。
後來娘挺而走險行賄獄卒,一個弱女子隻身潛入天牢想救恩人,但事跡還是敗露,娘被捉了起來,而她的兒子他,也被抓進大牢里和娘團聚。
蘭家七十二口問斬後輪到了他們。
那日,他始終記得,天下著小雪,一片灰呼呼地,地上也堆著雪,冷得叫人發抖。
娘說:「人死有輕於鴻毛重於泰山,一生俯仰無愧天地,便足矣。」
娘又問:「小春,怕嗎?」
他當然怕了,他怕死疼的,娘會不知道嗎?
娘柔柔笑著,神情從來沒這麼溫和過。
娘輕輕對著他說:「疼,也要忍著,命可以輸給人,志氣可不行。」
後來刀落了,娘走了。
他,在雪地里掙扎了兩天兩夜,卻記得娘的話,志氣不能輸人,再疼,也不能哼一聲。哼了,就輸了,輸給那個他沒見過,也不知道名字,卻害了娘的恩公一家、害了娘、也害了他的人。
就賭這口氣,他撐到神仙師父救了他。
小春雙眸低垂,眼裡流光迴轉帶著淚水晶瑩。想起以前心總是會酸,待他那麼好、那麼溫柔多情又那麼愛笑的娘就這麼沒了。
殺人的人不明白,失去至親的痛是叫人刻骨銘心記得一輩子的,將心比心,又何苦作賤人命。
就當小春睹物思親之時,春水閣里突然傳來一陣又一陣細細的男子哭聲,小春覺得奇怪,便收起夜明珠隱去周身氣息,輕手輕腳如同作賊似地慢慢往裡頭靠去。
春水閣似乎是被刻意留下來的,所以就算八年過了,仍是沒有新主人,而前主人所用過的一切都還完好保留著,無人移動過。
梳妝檯前幾根取出未來得及收入的金步搖顏色有些褪,然而仍安穩地放在原處;旁邊一隻色澤勻潤的白玉鐲子靜靜置著,還是像多年前般瑩白美麗;圓桌上一件小孩兒用的墨綠夾襖才fèng了一半就被擱置,想來主人已經無法回來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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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風後頭是張紅木床,床上掛的紗幔經歷過八年的歲月,早已顯得老舊。有個男人趴在床沿,肩膀不停起伏,低低的哭聲從男人喉間傳出來,沙啞而悲愴。
小春眯著眼望了望那身影,認出那就是把他擄來這湮波樓,說要讓他掛牌見客的現任湮波樓主羅綺。
瞧羅綺哭得比他這前春水閣主人的親生兒子還傷心,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趙凝春才是這人的娘了哩!
「小凝……小凝我好想你……你為什麼拋下我就這麼走了……叫我自己獨活八年、行屍走肉八年……小春……連小春你也一起帶走了,什麼都沒留給我……你怎麼狠心啊……小凝……嗚嗚嗚嗚嗚……小春……嗚嗚嗚嗚嗚……」
「我可還沒死吶……」小春低聲說著。
小春對這人還真沒什麼印象,這人知道娘的名字不算奇,但知道他的名字就怪了。他以前可是不輕易在外人面前露面,娘也很少在別人面前說起他這個兒子的。
但左想右想,娘的江湖朋友、朝中知已就真的沒個叫羅綺的啊,更何況這人有能耐收了整座湮波樓,若與娘有任何淵源,他哪可能沒見過他!
莫非……莫非這人是心底下偷偷愛慕娘又沒說出來,直至娘香消玉殞才懊悔萬分的那種?小春暗忖:若是這樣,便講得通了。
見那人哭得悽慘,沙啞哽咽泣不成聲,小春嘆了口氣。有個不知名的男子居然在自己過世八年後還如此愛戀自己,娘知道也該心滿意足含笑九泉了。
天都晚了,要再不回去肯定會讓雲傾擔心,小春看了看外頭,雲傾服藥的時辰也快到了,不快走不行。
但就在他舉步離開的同時,耳際忽聞床邊男子氣息驟亂,呼吸急促大口喘起息來。
這人不妙!
小春只靠耳朵聽便覺得有問題,他趕緊回頭走到羅綺身旁,只見羅綺臉色蒼白汗珠滾滾滑落,雙手緊緊抓著胸口衣襟不放,疼痛得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小春連忙點了羅綺身上幾個大穴,一把將他提上床讓他躺好,跟著拉開羅綺的衣帶讓他能夠順利呼氣吸氣,跟著抓起他的手一邊為他把脈一邊渡氣給他,及時為他續命。
小春切了脈,眉頭小小皺了一下,道:
「先天病無藥醫,後天病才有藥醫。大叔你先天稟賦不足脈象細弱。氣來不均,脈率不整,為代脈。心絞痛這毛病會跟你一輩子斷不了根,不過其他大夫肯定也告訴過你只要忌大喜大悲,這病便沒什麼大礙。但你此時此刻卻又哭個不停,悲傷過度導致氣血虛弱、經絡閉塞,七情內傷,才會再度發病。」
小春講著講著,吁了口氣,「不過還好!遇上我替你順了那氣,現下不會有事了。」
他又從懷裡掏出了紅色藥瓶,倒了兩顆續命小藥丸和水給羅綺服下。
見羅綺一臉奇怪地看著他,小春也只是笑了笑。
「我是個大夫。」小春如是說。
見羅綺沒什麼大礙了,他跟著解了羅綺的穴,道:「你這病也不是太嚴重,但待在這湮波樓就不太適合。杜絕七情內傷最好之法便是剃度當和尚去,常伴青燈我佛心境空明。只要別再想什麼有的沒的,包管你無病無痛活到一百二。」
「我這麼對你,你為什麼還救我?」羅綺問道。
「我說了啊,我是大夫。」小春把藥瓶塞進懷裡,說:「大夫哪有見死不救的道理。」
小春說完話,覺得自己真是耗太久了,便轉身往後走,頭也不回地離開。
「恩公!」後頭突然爆喊了一聲,「請留步,還不知恩公高姓大名!」
小春想了想,反正這人應該也是娘親故人,沒什麼好隱瞞的。
「說恩公不敢當。」他大笑了聲道,「敝姓趙,師門排行第八,賤名小春,春風吹又生的春。」
「小春!」後頭又爆出了一句撕心裂肺的喊叫,「你叫趙小春,那趙凝春是你的誰?!」
「當然是在下的娘羅!」小春推開春水閣的房門就要跨出,這話才說完,卻聽得後頭一陣倉皇的腳步聲,接著猛然地自己被緊緊攬入一具寬闊的胸膛里。
小春只聽得那人不停喊著:「你沒死、你沒死、你沒死!小春你還活著,你真的還活著!」
「呃……這位大叔,我本來就還活著。你要不要摸摸,心都還跳著呢!」賤名易活,老天爺不收,他是出了名的死不了,當然還活著。
「小春,嗚嗚嗚嗚嗚,我沒想到居然還能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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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春忽地又被翻了過去,羅綺望著小春那張相貌平平、頂多算是清秀的臉龐,越發越是傷感地道:「你和你娘長得一模一樣,都是兩個眼睛、一個嘴巴、一個鼻子,可偏偏又是這麼不一樣。難怪我在街上看到你的時候總覺得你怎麼這麼眼熟,原來如此,你笑的模樣、你安慰那個小女娃的模樣,你的神情眉目,都和你娘好相似。」
「兩個眼睛、一個嘴巴、一個鼻子……」小春才想這句話聽起來怎麼如斯耳熟,隨即憶起這不是那日綠柳山莊見戴著人皮面具的大師兄時,失望之下所發出的感嘆之語嗎?
「幸好我認出來了、幸好我把你給認出來了!嗚嗚嗚嗚嗚嗚!」羅綺哭得越來越傷心,猛地將小春壓入懷裡,抱著他就拼命地哭,半點都沒有之前把小春押來時,要小春掛片見客的那種從容不迫遊刃有餘的氣度。
「小春、小春,我是你的……我是你的……你的……你的……」羅綺一邊哽咽著,一邊岔了氣,一句話說了半天也說不出來。
「不好意思大叔,我已經有人了,你就算要做小的我也無福消受,你不知道,我家那口子可凶的。」明知人家大叔不是那意思,小春仍舊調笑說道,「更何況你年紀大把……噢、不,是我年紀尚小,咱倆怎麼看怎麼不合適。」
一個大男人眼淚撲撲簌簌不停掉,抱著小春就一直哭一直哭,比方才思念他娘親時的情緒還要激動萬分。
見他哭到臉色又青又白幾乎氣絕貌,話也說不完整,小春遂下手點了他的昏睡穴,暫時讓他休息休息,別繼續激動下去。
覺得把這人放在春水閣娘親的閨房似乎有些不妥,小春於是把羅綺扛回自己方才被綁來的那間廂房。廂房外還是有人守著,如此倘若羅綺有任何事,房裡一有動靜,外面的人也能及時趕進來。
隨手留了張字條壓在桌上,小春又回頭看了沉眠中的羅綺一眼。
這年紀三四十左右的男人眼都腫了、鼻子也紅通通,娘到底是打哪兒認識來這個怪人的,哭得真是慘烈,他長這麼大還沒見過有人能哭成這樣的。
跳了窗,在月色下離開湮波樓,小春頭也不回地往端王府直奔。
心裡卻想著:鹿茸、人參、龜板膠、鹿角膠……
這大叔心腎兩虛、氣瘀血窒,首必重補血補氣、活血化瘀……
用量嘛,則需高。現下重藥控制住病情才是。而且還得讓他吃個一年半載不間斷,如此那外強中乾的破爛身體也才會逐日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