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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朝寧心中一動,只覺眼前的這個男人,猶如溺水的孩童,無措而又疲倦。
她才覺心如死灰,撫著胸口那裡也是空空如也。
月色很美,悲憤全然變成了委屈,這些年所有的委屈一下全都湧上了心頭,填滿了她的心房。
亂世當中,她失去兄嫂,茅屋當中,她獨自產女,無依無靠之際,父親過世,心心念念的常生,妻妾在旁。淚意一下子涌了上來,李朝寧握緊了顧修的韁繩,揚起了臉。
淚珠掉落的時候,她看向了空中的圓月:“我也覺得好沒意思好沒意思,可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常想一二,心才能寬。信陵君若是不嫌棄粗茶淡飯,薄酒涼茶,我來請你吃酒。”
圓月當空,失意人偏遇失意人,顧修翩然下馬。
第二十三章
回到常家,已經是快到戌時了。
平日側門一直開著,今天到了門前,卻是關著了。
常遠山快步上了石階,一股邪火湧上了心頭,咣咣踹起門來!
很快,門裡看門的小廝跑過來給他開門:“等等等等,來人了,別敲了別敲了!”
這個時間,他以為是來回的丫鬟婆子出去辦事回來的,一打開大門,結果被人當胸一腳踹開了去:“磨磨蹭蹭,天皇老子來了你也半天不開嗎?我看你腦袋長多了!”
常遠山也不看他,逕自進了院子去了。
他這些日子被李朝寧和孩子們擾亂了心緒,本來也是堂堂正正的那點事,但是沒想到到最後會變成這樣。聽聞顧修說沈曼竟然帶了孩子回了娘家,急忙趕了回來。
常家看門的狗也被他驚了起,汪汪叫了兩聲。
常遠山直奔後院。
早有丫鬟聽見狗叫聲出來查看,兩個院子的丫鬟都牟著勁往前來,柳姨娘院的秋月腿腳快點,正好將他給攔住了:“將軍可回來了,姨娘有兩日起不來了,快去看看吧,瑾公子和柔姑娘今個也是哭了好幾回!”
院子裡燈光星點,迴廊里也都布置著紅燈籠。
秋月低著頭,期期艾艾地看著他:“尤其今個這樣的日子,將軍別叫姨娘傷心了啊!”
常遠山皺眉:“今個什麼日子?”
秋月脆生說道:“是姨娘的生辰啊,將軍忘啦?”
他根本也不記得,說話間沈曼身邊的丫鬟抱琴也到了跟前,她也是急匆匆地,先是福了一福:“將軍可回來了,今天信哥兒總是吐奶,夫人急得直哭,這還在月子裡,落下病可是不好了啊!”
男人怔住:“你家夫人沒回娘家?”
抱琴低著頭撇嘴:“將軍說什麼話呢,還在月子裡呢,回什么娘家啊!”
是了,他也是一時信了信陵君的話。
常遠山站在後院,抿住了唇。
從幾何起,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日子,嬌妻美妾,每次回家來,都要抉擇一番。
他更多時候,是在溫柔鄉里寄託自己的思念,若不是李朝寧突然冒出來,他幾乎已經忘記了從前的那些日子。彼時閉上眼睛,總能想起,她坐在窗邊的模樣,溫婉而又純真。
她救過自己的命,給過自己最美好的記憶。
而他又給她什麼呢?
兩個丫鬟都眼巴眼望地看著他,常遠山撫著自己的心,總覺得空蕩蕩的正面多年,似乎現在才填滿了。他負手而行,直接撇下這兩個探路的,走了大院裡去。
月色很美,每走一步,都覺痛快。
男人站在了老太太的門外,輕輕敲門。
他娘王氏聽見動靜打發了丫鬟來看,見是他,趕緊回報。
常遠山卻是不進門,撩起袍角跪了下來:“娘,兒子不孝。”
倘若此時沈曼真的帶著孩子回了娘家,或許他還是想不通,此時妻妾都在,他腦子裡卻全是之前對朝寧說的話,那些話,都是他的真心話,現在想起來,只覺心疼。
老太太總不見他進門,到了門口來。
她與他隔著一道門,氣得在門內直跺腳:“孽障!為了那個女人,你連娘的話都不聽了嗎?”
常遠山在門外跪著,揚聲說道:“娘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瞞著我攆走朝寧,她一個人帶著孩子來投奔我豈能容易?你只道她如今配不上常家門望,可不知我從前差點命都沒了,是她們父子兄妹救下的,亂世當中,李家散盡家財,李朝寧帶著我避過幾次大難,她以嬌弱之姿,背著我走過三十幾里路。我娶她的時候,登她家門的媒人都快踏平了她家門檻了,我還瘸著腿,只給了她一個青龍古玉,生怕委屈了她還對她對天起誓,說我此生只她一人。”
屋內一點動靜都沒有,他揚著臉,看著星空:“李朝寧救過我的性命,也救下了沈曼母子,是我常家的恩人,娘卻瞧她不起,萬般刁難。她灰心,不願進門,娘還給她一封家書羞臊於她,這叫我如何有臉面去見她?當年我讓人去找李家父女,你們到底是怎麼糊弄我的,我以後也不會再問,現在只求娘將婚書還與我,也好給朝寧一個交待。”
也不知什麼東西在屋裡摔碎了去,老太太在屋裡罵起了丫鬟來。
夜色當中,常遠山背脊挺直,聽著屋裡動靜只跪著院裡,一動不動。
而與此同時,李朝寧卻是在和顧修一起喝酒。
她說既然兩個人一樣想喝點酒,不如做個一日酒友。
她家的院子不大,只分上房和兩間廂房,李厚出去跑腿,買了幾壺酒,朝寧親自炒了幾個小菜,準備了一番,矮桌放在了廂房裡面的榻上。這一間平日就是她帶著寶兒在住了,裡面擺設簡單,東西整理得井井有條。
外間不小,地上的桌子上面,放著一本醫書。
顧修坐在榻邊,淺淺目光在上面一掃而過,想起第一次見她的那日,她看著他書架上面的兩本醫書出神。
看寶兒就知道,李朝寧是個什麼樣的人。
世間怎有這樣的女子?
他坐直身體,伸手給對面的女子倒酒:“我從小孤苦無父無母,也無人教我怎麼做事,也無人教我怎麼做人,磕磕絆絆就是奶娘把我帶大的,沈家於我有恩,沈曼算是我妹子,若從前對你有所冒犯,還請不要放在心上。”
李朝寧與他坐了對面,只管接酒。
她笑笑,酒便到了唇邊:“信陵君說的這是什麼話,我放心上什麼,與我無幹的事情。”
顧修也給自己重新斟滿:“怎麼與你無干,既然是把酒言歡,醜話都要說在前面。”
說著也是端起酒杯來一仰而盡。
他和初見的也不一樣,比她想像得要磊落,朝寧笑笑,繼續倒酒:“我娘早就不在了,我雖然有爹,但是他常年不在家,其實我是我嫂子養大的,她可是個好人。”
一人一個酒壺,就在矮桌上舉杯。
窗外的圓月是那麼的美,月光洋洋灑灑地照進屋內,夜風懶懶,竟不覺涼。
顧修兩指就敲在桌子上面:“李大夫想必是有福的人,不像我,我像蓮池那麼大的時候,走在街上,多少人都避我如瘟神,算命的說我註定是天煞孤星,與誰親近了,就會害誰。”
這酒有點苦,李朝寧抿唇,可抬眸便是笑了:“算命的還說我是五福星降呢,說我福壽延綿親近之人不富必貴,日後也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可你相信嗎?我娘生下我不久就死了,我爹常不在家,兄嫂對我極好,可她們卻死於非命。我帶著三個孩子,磕磕絆絆到了燕京城,不過是繁花一場,夢過罷了。”
她讓他吃菜,可他心中煩悶,卻只喝酒。
顧修揚眉看著她:“夢過也好,李大夫總令人刮目相看。”
朝寧苦笑,繼續給自己倒酒:“日子總要過下去的,不是我比誰強到哪去。人往往總是這樣,有時候因為一句話可能會哭也可能會笑,也有的時候什麼都不說,走得遠了再回頭,才知道咬牙能堅持多久。”
她一條腿盤著,一條腿卻是坐起,姿態也算豪放了。
此時一壺酒早已下肚,李朝寧臉色微紅,神態間竟也帶了三分風流,顧修不由怔了一怔。也不知怎麼的了,他心裡竟也飛快跳了兩下,緊著給自己倒酒。
即使是喝著悶酒,舉止間也能看出他的淡然來。
朝寧笑,酒到唇邊卻是放下了,她只定定看著他的臉抖著雙肩只笑個不停。
顧修也放下了酒樽:“笑什麼?”
她長長地吁了口氣,仿佛這一夜的鬱結之氣都消散了去:“信陵君是久經沙場的人了,卻不知為何還如此單純,我說做一日酒友,你也當真相信?”
她臉上都是笑意,目光溫柔。
顧修略一沉吟,忽然明白過來。
什麼一日酒友,她抓住他的韁繩時候,怕就別有所圖。
常家攆了她出來,不日怕就流言漫天了,此時留下他了,恐怕也是想靠著他。
自古以來,女人於男人面前,總有千般面孔。
他手心當中,轉著酒樽,也覺可笑了:“原來是這樣。”
女人伸手提過酒壺,當著他的面甩下鞋子,逕自走了窗邊坐下,她背對著他,只仰臉看著窗外的明月,語氣落寞:“可我後悔了,我常教寶兒,即使身為女子,也要頂天立地地活著,不能依靠別人,不能坑害別人。可我現在在幹什麼呢?好沒意思的事情……”
她趴在窗口,竟然提起酒壺來對口喝了一大口,可見其心中灰心:“真是對不住,信陵君請回吧,其實各人真就有各人的煩惱,說與不說,又能怎麼樣,天地之間,無非到頭來也靠不著誰,總也我一個人。”
女人消瘦的雙肩,輕輕伏在窗邊,顧修回眸,也是失笑。
一時不查,竟然著了她的道。
可哪有這樣的,騙就騙到底不成麼?
他抿唇,微微地嘆息。
從前他從不說心中煩憂苦悶,也是因此,說與不說,又能怎樣?
天地之間,無非到頭來還是他自己,總也一個人。
誤打誤撞地,竟也有知己。
抬眸看著她,真是心疼,顧修提起了酒壺來,目光灼灼。
李朝寧也不回頭,只仰著臉。她一股腦將壺裡剩下的酒都倒入了口中,結果當然被嗆著了,咳了好幾聲才緩過來,就那麼隨手將酒壺撇了一邊,女人抱住雙膝,無助地低頭抵在了自己的腿上。
聲如細蚊:“其實我哪裡會喝什麼酒呢,還都說酒能醉人,為什麼我不醉呢!”
她的聲音是越來越小,可就一直嘀嘀咕咕地不知說著什麼,顧修在她身後,就聽著她似乎叫著爹爹,一會兒又似乎叫了哥哥嫂子,到最後連說的什麼都聽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