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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前,李朝寧的家還在江淮,各地戰亂,她的父親是當地有名的大夫,經常帶著自己的兒子和徒弟趕赴戰場救治傷兵,她的夫君常生就是那個時候被李父帶回的家,彼時他傷得很重,在李家養了小半年才好。
他儀表堂堂為人正直,她才貌雙全少女心動,後來二人情投意合在李父的見證下成了親。可惜常生沒有等來京中父母的回信,很快就離開了江淮去了邊疆,這一走就再沒回來。而戰亂當中朝寧生下了女兒寶兒,兄嫂也扔下了一雙兒女被山匪殺害了,李家數度搬家,徹底離開了江淮。
今年春,外出的李父終於得了常生消息,回到家中一病不起,他沒有捱過三個月人就撒手人寰。留下了書信才叫女兒知道,原來常生就是如今的護國大將軍常遠山,而他這幾年除了名動天下之外,家中也由母親做主有了嬌妻美妾。
朝寧不能相信,李父過世後,她拖家帶口開始尋找常遠山,可惜每次都遲了那麼一點點。如今可算是打聽到了他早已班師回朝,當即帶著寶兒和侄子侄女又趕了燕京來。自打頒令新政,因七歲的寶兒還未入貼,一路上是躲躲藏藏,這不到了燕京城前,又給藏了缸里。
可惜進了燕京城,也才發現到處都是巡查隊。
街上四處可見官兵在驅趕人群,也不知道哪裡出來的那麼多老百姓人頭攢動,本來在外面就等了太長的時間,天氣這麼熱,一想到缸里藏著的那個小傢伙也不知道怎麼樣了,三人都心急如焚。
路邊看熱鬧的人們議論紛紛,說什麼信陵君回京的,都抻著脖子往城門處看,知道有大人物即將入城,朝寧果斷拍了李厚的後背,叫他趕車離開南大街,往小巷口裡去是越偏越好。
又過了一刻鐘左右,馬車果然衝出人群,入了巷口,
車一停,朝寧趕緊將行動不便的侄女抱了起來,趕車的少年也跳上了馬車,車上雜物一扒開,這就露出了那口矮缸。朝寧拍著缸身,這就叫了兩聲:“寶兒,寶兒!”
李清止拿著帕子擦嘴,也在旁望著:“這麼長時間,不會悶出個好歹吧!”
李厚拿著撬棍用力撬開了上面嚴實合fèng的蓋板,雖然板子上面有鑽好的透氣孔,但是現在天氣尚熱,真怕時間長了孩子悶壞了,啪嗒一聲,撬棍將板子撬起都摔了旁邊,三人趕緊上前,異口同聲地叫出了聲。
“寶兒!”
“寶兒!”
“寶兒!”
沒有人應聲,三人扒著缸口一看,裡面一個小傢伙呼吸淺淺,吐著泡泡是睡得正香。
李清止無語:“什麼時候都能睡著,我真是服了她了!”
朝寧勾唇,其實這樣天真也未嘗不好。
也不怪她沒心沒肺,寶兒出生的時候正趕上戰亂,朝寧和父兄走散了,躲在一個農家廢院子裡,三天三夜才獨自產下女兒。這孩子三歲才開口說話,長大些做事也是一根筋,天生帶著些傻氣,從來不哭。她總覺得這應當是在娘肚裡時間太長了,憋壞了腦子才變成這樣的。
說來也奇怪,寶兒簡直是天養的孩子,從小經歷戰亂紛爭,可她即使遇險也總能化險為夷,如今寶兒七歲了,即使是一根筋也是好的,是娘的心頭肉。
女人伸手去摸小女兒,缸里熱,孩子渾身是汗都濕透了,這剛抓住了衣領拎了拎,揉著眼睛的小人兒立即從缸里探出了頭來。寶兒的嘴角似乎還有類似口水的東西,她臉上紅撲撲的,一睜眼看著陌生的街道和已經停下來的馬車,頓時爬了出來:“娘,阿姐,到燕京了嗎?找到我爹了嗎?”
李清止將帕子狠狠按了她的臉上給她擦汗:“擦擦你的口水,你是八輩子沒睡過覺怎麼的,一天到晚弄得我們在外面唱大戲,你倒好,不耽誤吃不耽誤睡,這一道我看是得長了兩把的肉,這才進燕京找……我呸你哪來的爹,別隨便叫!”
她向來牙尖嘴利,因為從小病弱腿不能行,家裡人都知道讓著她。
寶兒也不例外呵呵地笑:“阿姐你輕點,輕點。”
臉上的力道果然小了許多,李清止白了她兩大眼。
朝寧順手鋪墊好了一個長的蓆子,叫兩個孩子坐,回身去翻包袱拿乾衣裳給寶兒:“先穿上別著了風。”
寶兒低頭,身上就套了個小青袍。
李清止往旁邊移了移,可兩腿發軟,就是想坐到蓆子上去,拄著雙臂起了兩次也沒有起來。寶兒展開雙臂將衣服穿好,看著她動彈不得的模樣,這就上前一步輕車熟路地抱住了她。那兩隻小手就伸在清止的腋下,一抱一提,輕輕鬆鬆給人放在了蓆子上面。然後繼續眨巴著眼睛站在車上,好奇地看著這偏僻的小巷。
從眉眼上看,寶兒長得不像母親,她天生劍眉,雙眸漆黑。略圓的臉上,唯獨這雙眼睛極其漂亮,回眸一笑,還露出了上面一對小虎牙,若不是表情有點憨,可真是愛死個人兒了。
寶兒抱過了表姐,又開始幫助母親搬東西:“是不是找到我爹給我上了帖子,我以後出門就不用躲缸里了?”
李朝寧早就對她的怪力見怪不怪了,看著她明顯開心的小臉,眸色漸暗:“嗯,對。”
馬車緩緩駛離,寶兒眨巴著眼睛,來抓母親的胳膊:“娘,那我以後就有爹了,對嗎?”
她的小臉,還有那個男人的影子。
朝寧看著她的大眼睛,不由輕笑。
七八年了,其實她找到這裡,也無非來證明一件事,常生就是常生,他許她一生一世只有她,怎能轉眼就有了別人?什麼護國大將軍,那根本不可能是他。
可親眼見了的話,萬一他真的就是常生呢?
寶兒長得像他更多一些,尤其是那雙眼睛。
朝寧扶著她的小肩膀,伸指點了點她的小鼻尖:“寶兒很想有個爹爹嗎?”
寶兒點頭:“清河和栓柱笑我沒有爹說我是野種,我想有。”
清河和狗蛋這小哥倆是她的鄰居小夥伴,李清止在旁白了她一眼:“你是不是傻,他笑你你就讓他們笑?你那麼大力氣怎麼不打他們滿地找牙叫他們閉嘴!你怎不問問他們,他們倒是有爹了,可不是給他姐姐都賣到窯子裡換酒喝了也好意思拿出來說!”
寶兒被她嚷嚷地有點發怔,朝寧被她這副小呆模樣逗笑,輕輕擁了懷裡來:“你阿姐說得對,那樣的爹爹要來何用。”
這句話仿佛也解開了心裡的那個結,女人在寶兒的臉上輕輕啄了一口,心裡也打定了主意。
李厚下車打聽了一下,常家在燕京簡直是無人不知。
一行人先尋了房介在常家附近找了個空置的院子,花了些銀子賃居下來,她們忙活了小半天才安頓好三個孩子。黃昏時候,朝寧對鏡梳妝換上了新裙,在路上為了方便行走整天都灰撲撲的,如今淡掃蛾眉,看著鏡中的嬌媚少婦,差點都快認不出自己了。
走在燕京的街頭,女人從頸上解下了一直佩戴著的青龍古玉。
那是常生留給她的唯一念想,緊緊握在手中,奔著早打聽好的西街走了過去。
她腳步很快,不過一刻鐘的功夫,就到了指路人口中的所謂很好找的那兩座石獅子面前,只不過正門處是朱門緊閉,朝寧再向前走到了側門處,才瞧著有人站在門口。
她心裡砰砰直跳,握緊了手裡的古玉大步走了過去。
側門前一個嬤嬤來來回回踱著步,急得直搓手,看門的小廝出來直笑她:“乾娘也太心急了些,已經有人去請將軍回來了!”
被他稱作乾娘的那嬤嬤回手就捶了他一記:“滾得遠些!”
朝寧兩步到了二人面前:“敢問……”
話音未落,已然能聽見背後的馬蹄聲,女人下意識側身,只見一個三十歲上下的男人騎馬疾奔而來。
那熟悉的容顏卻只添了些歲月的痕跡,儘管過了七八年不見,她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男人飛身下馬,小廝趕緊過去扯過了韁繩,面前的嬤嬤也迎了上去:“將軍您可回來了,夫人這胎生得不太順,老夫人急得不行了!”
他腳步也急,匆匆走過朝寧的面前。
常遠山的目光,在她的臉上淡淡一瞥,可也到底是擦肩而過。
第三章
青龍古玉就在掌心上面放著,瑩潤的玉色,上面雕著神龍擺尾栩栩如生。
一垂眸,淚水從沒來得及閉合的眼帘下面滾落下去,直接掉在了古玉上面,仿佛是有什麼東西在她的心底崩裂,李朝寧一把握緊了圓玉。
她抹了把淚站在將軍府側門邊,暗暗唾罵自己。
就在剛才,常遠山從她身邊走過,他甚至都沒認出自己,滿心惦記的恐怕是家中要生產的妻子。彼時人就在眼前,機會稍縱即逝,懊悔為何沒有叫住他,為何沒能叫他的名字,為何沒能上前質問他,找尋了他這麼多年,寶兒都七歲了,他到底是誰的夫君,怎麼就沒開這個口。
女人握緊了古玉,再次來到了側門門口。
是了,就算是要走,也得和他做個了斷再走。
朝寧抬頭張望,看門的小廝送馬就沒再出來,側門開著,她上了石階。說來也巧,正是猶豫,身後傳來了匆匆的腳步聲,她驚得回頭,正是撞了一人身上。
嘩啦一聲,木箱這便散落了地上。
竟然是一個藥箱,李朝寧也隨父親行醫多年,幾乎是下意識地就彎腰拾起了針包來,一個藥童模樣的手忙腳亂地收拾著東西,旁邊兩個男大夫低頭說著什麼。
之前那個嬤嬤再一次急三火四跑了出來:“誒呀兩位大夫可算來了,現在可真的是大事不好了,我們將軍可是下了死令,若是夫人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們都不用活了!”
說著趕緊下了石階,做了一個邀請的姿勢。
他甚至都沒注意到她從剛才就一直在,弓著腰再三催促。
就那麼一瞬間,朝寧的腦子裡什麼都沒想,轉身跟著大夫走進了常家的側門。她忽然很想見見這個女人,想看看能讓一個鐵骨錚錚的硬漢遷怒與下人的女子,是個什麼模樣的,青龍古玉放了懷裡,再抬臉時候已經有了決意。
嬤嬤是常夫人身邊人,前面引路時候一邊走一邊跟兩個大夫交代:“想必兩位也知道我們夫人是什麼人,倘若有什麼差池,信陵君也不會善罷甘休。穩婆來了一撥又一撥,可現在孩子就是生不下來,老夫人的意思是保小,我們將軍說了大小他都要,可你們可以想想如果信陵君今日真能回來,他會說什麼?”
兩個大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是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