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頁
裴行韞輕笑,目光灼灼的盯著他問道:「先生上次戰後留在瀛洲,可有整理衙門裡的戶籍文書?可否核算過瀛洲地面的田畝?」
許先生緩緩坐直了身子,臉上神情難得嚴肅起來,他凝神回想了一陣,才艱澀的開口道:「許某慚愧,竟然沒想到這些關鍵緊要之處。」
瀛洲的土地幾乎都握在世家大族手中,可衙門登記在冊的,大多都只登記了免除賦稅的部分,普通百姓為了省下繁重的賦稅躲避徭役,全家乾脆投靠在了世家大族的名下,隱田隱戶遍地都是。
上次瀛洲戰亂,許多世家大族出逃,正是趁機重新丈量土地重立戶帖的絕佳時機。戰亂平定之後,那些人又拖家帶口返了鄉,此時再去動他們手中的土地與家產,只怕瀛洲又會重新亂起來。
「瀛洲不能像是江州這般硬來,像你說的讀書人雖然酸臭迂腐,可骨子裡不乏有骨氣之人,硬碰硬只會遭來反噬。都說與士人共治天下,總得給他們幾分尊敬才是。」
許先生額頭冒出細密的汗水,一直陪著大都督打仗,習慣了靠著強硬手段行事,倒沒有深思過打下的江山該怎麼去治理。先前他很快理清了瀛洲戰後之事,未免不是那些世家大族在糊弄他,忽悠著他能儘快滾回江州。
他站起來叉手深深施禮,恭敬的說道:「先前都是許某張狂,不知深淺犯下了滔天大錯,還請娘子不吝賜教,讓許某能彌補一二,替大都督真正排憂解難。」
裴行韞側身避過,又曲膝還了一禮,微笑著說道:「先生無需過謙,我只是占著在瀛洲長大,比先生多知曉了一些世家大族密辛而已。」
許先生重又坐下來,再也不見先前的隨意與散漫,擰眉說道:「因這次大水,秋收時糧食收成定會減產大半,能收到的賦稅,唉....」
「大水沖壞了莊稼,不同樣沖壞了田界麼?」裴行韞不動聲色的說道,「大都督一心惦記著瀛洲父老,拿著衙門裡的地契戶帖去安撫鄉民,核算百姓死傷數額,田產損毀畝數,這也是應有之事。」
許先生小眼睛驀地一亮,他撫掌大笑,連連說道:「妙,妙,娘子這一計謀真是妙哉!」
「先生先別高興太早,這只不過是權宜之計,想要真正釋出隱戶隱田,除非大都督將那些世家大族全部趕出瀛洲,以後禁了土地買賣。」
裴行韞放下酒杯,站起來看向碧波萬頃的湖面,閔冉自己才是最大的士族豪紳,她深知這條路現今根本行不通,轉過身來嘆了口氣道:「能讓他們吐出三成出來,這個數額都已不容小覷。」
許先生頻頻點頭,狗急跳牆,不能將他們逼狠了,再說瀛洲現在是大夏的天下,還不真正姓閔。
「先生得客氣些,定要許諾他們一些好處。現在百姓有缺糧的,想法子讓那些糧食放堆在倉里發霉的人家拿一些出來,由大都督做保人,借給挨餓的百姓。待來年收了糧食之後,再拿新糧還給他們。不過,新糧可不能與陳糧等額,只得還六成新糧。」
許先生瞪眼,這誰也不會這麼傻,借出去的沒有利息也就算了,收回來的還少了將近一半,大都督雖然長得好看,可也不值那麼多糧食啊。
「他們不是讀書人麼,讀書人樂善好施,念著能名垂千古。先生最喜歡聽戲熱鬧,一人聽多沒意思,不如順道將他們都邀請來,讓那些窮苦百姓一齊前來給他們下跪謝恩。
搭戲台子之地先生要選好了,旁邊可要搭亭立石碑,供世人瞻仰祭拜。石碑上刻上那些積善之家之名,誰家出糧多,誰家排在最前。」
裴行韞停頓了一下,笑道:「我只不過是隨意一想,中間有不妥或遺漏之處,先生還請自去改正或補齊。」
許先生聽得心潮起伏,他起身叉手施禮,按耐住激動的情緒,沉聲說道:「娘子乃是真正聰慧之人,許某比之起來不及一二。如今事情緊急,明日一早即將出發,得先去做些準備,請恕許某先行告辭。」
裴行韞笑著曲膝還禮,許先生提著長衫匆匆離去。她又凝神思索了一會,回到院子裡,仔細回憶著前世瀛洲世家之間的姻親關係,以及當家人的性情喜好,能想起來的全部寫了下來,差張嬤嬤給許先生送了去。
日次天還未明,在蒙蒙的青光中,裴行韞送閔冉出了城,他萬般不舍的將裴行韞摟了又摟,才一狠心轉身上馬離去。
她眯著眼瞧著遠去的人馬,待到見不到影子才迴轉身走向馬車,餘光之處瞧見前方坐在馬上的青影,一時楞在了那裡。
裴半城的容顏未變,仍然一如既往的風流俊雅,只是臉上有抹不去的鬱氣,眼圈一片青黑,像是夜裡沒睡安穩。
閔冉出城人馬眾多動靜又大,倒沒想著能瞞過眾人,怕是裴半城一直盯著大都督府里的動靜,此時想必是心急火燎,急著親自前來一探究竟。
她微一沉吟,終是對著馬上的裴半城淡然一笑,曲了曲膝施禮後轉身踩上矮凳,扶著張嬤嬤的手準備上車。
「站住!」裴半城一聲冷喝,翻身下馬,「九娘,你的教養呢!」
裴行韞頓了下,眸中哀傷一閃而過,她靜靜的看向裴半城,自小他就將規矩禮法掛在嘴邊,以詩書之家自居,可他又可曾盡到作為父親之責?
她垂眸掩去眼裡的情緒,從矮凳上下來,平靜的說道:「江州城裡甚至京城裡,誰人不識裴九娘,裴刺史如今喚我一聲九娘,倒是讓人費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