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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林城,你不必道歉,你做得很好,這與你無關。」季垚說,他坐在椅子上,撐著手杖,帽檐下的眼睛裡始終存留有濕潤的水光,但看起來並不是悲傷該有的樣子,「不過他確實傷得很重,我不否認這一點。而這些傷痛的源頭來自於我,如果不是我安排他下井,現在的一切都不會發生。對於你們,包括一直以來受傷、死亡的人員,我深感愧疚,而必定將為此負責。」
總控台中的靜默取代了剛才緊繃的氣氛,靜默中只有狐狸甩著尾巴走路的聲音,悉悉簌簌,像是絲綢在摩擦。季垚坐在圍攏的人群中,他用平靜的語調向所有人致歉,這平靜的語調中包含著並不平靜的深情。狐狸來到季垚腳邊,用鼻子蹭了蹭他的皮靴,然後把前爪按在鞋尖,瘸著一條腿坐下來。它琥珀色的眼睛像璞玉,它身上火紅的皮毛在一片黑色的毛呢大衣、鉛灰的房間、黝黑的海水、白堊般令人生厭的天空和濃霧中閃耀著奪目的光彩,成為這愁悶的、毫無希望的失敗畫面中最引人落淚的一筆。
站在窗邊的一位年輕執行員走上前說:「我們在場的所有人,都參與了回溯計劃,那也就意味著,我們每個人都應該為隊友的傷亡負責。派人下井不是指揮官您一個人的主意,而是我們召開會議後一致認同的結果,包括星河,星河也參與了這次行動的決策,我敢說連它也沒法全身而退。」
季垚從旁邊助理手裡抽出文件夾,再取出夾在裡面幾張文件紙,說:「這是早上會議結束時,有人遞給我的一份死亡聲明書,符衷的。我沒有簽字,因為我知道,我的名字一旦簽上去,他就真的回不來了。難道我們就這樣草率地了結一個人的生命嗎?在沒有確切證據證明他死亡的情況下?這不對,士兵們,這不對,我們不能放棄任何一個人。」
「可是我們已經調動全部搜尋力量工作了五天,您知道的,星河的搜尋能力能查到亞馬遜森林中一隻螞蟻死去的屍體。連這樣驚人的能力都找不到他,那我們還有什麼希望可言呢?」
季垚撐著鼻樑,他的鼻樑以一種賞心悅目的弧度挺立在面容正中,嘴唇的起伏增添了他的英俊和陽剛,這與他在符衷面前所表現出來的氣質不同。符衷說他美,是對他中肯而恰當的評價。
「就算萬念俱灰,我們也要保存一絲希望,沒有人會那麼不幸,我們得樂觀一點,尤其是現在,別讓悲傷挫敗了你的錚錚鐵骨。」季垚說,他手裡攥著死亡聲明書,「人質,你們想想,潛艇上的人為什麼會用這個詞語。他不傻,他了解我們,就像他來自於我們。也許符衷真的在他手上呢?這艘潛艇曾被星河探測到過嗎?沒有,它完美躲開了星河的眼睛。」
季垚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他看著眾人的眼睛,然後撫平聲明書被攥出來的褶皺,垂眸注視第一頁印著的照片。符衷長得俊朗,精細人渾身上下沒有錯處,總比常人拔尖許多。季垚見過符衷的父親很多次,驚鴻一瞥,符陽夏的五官令人過目不忘,很難想像他年輕的時候是怎樣一番驚人的樣貌,而想必這年輕時的驚艷遺傳到了符衷身上。
手指拂過照片,在符衷的臉頰上停留了片刻,意識到自己不能在這時想這些情事,他把聲明書交還給助理。轉而用若無其事的聲音繼續說下去:「另外,符衷是軍委副主席符陽夏的兒子。」
「噢,老天。」有人低聲說,顯然他們是第一次聽說這個令人瞠目的消息,「看來迎接我們的不只是法官和獄警,還有軍委副主席的怒火和報復。」
「所以你們知道接下來要怎麼做了嗎?如果不想在軍事法庭上受罪,我們最好從現在開始就想好要怎麼編造一個合理的故事。」季垚轉動著手上的戒指,他的聲音不大,卻能讓每個人都聽清楚,「現在這座基地里,尤其是在這間房間裡的所有人,都要好好想想怎麼寫今天的行軍日誌,希望你們都是有創造力的執行員。」
「......在我身後,是全世界最優秀的執行員,我們應該不言死亡。但倘若我們始終飽含深情和勇氣,背負著使命前行,等我們成沙成土之後,後生將會說:歷史上曾有過這麼一個時代,這麼一群人,他們用愛與希望負重前行,而這些,都是他們生存過的證據......」總控台中忽然響起錄音,季垚看向聲音傳來的地方,有人打開了自己的錄音機,聲音潺潺地流出。
這是回溯計劃正式啟動前的幾個小時,季垚在貝加爾湖基地接受記者和媒體採訪時所作的演講,季垚記得很清楚,那是最最開始的時候,一切都還沒發生,一切都還有挽回的機會。
「萬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與義兮,氣沖斗牛。主將親我兮,勝如父母;干犯軍令兮,身不自由。號令明兮,賞罰信;赴水火兮,敢遲留?」
在有一個人起頭之後,所有人都唱起了這首戰歌。但季垚一直在歌聲中保持沉默,仿佛從戚繼光流傳下來的情懷和魄力都與他無關,但他的目光又分明顯露了他內心的吶喊和沉痛。
哨台傳來新的報告,望遠鏡中的燈光再次閃爍了幾下:「潛艇在32公里外的地方停下,燈光閃爍信號為『FOX』,意思是『狐狸』。它停在監控最大範圍之外。指揮官,我們要如何回應?」
季垚低頭看了眼坐在腳邊的狐狸,伸手揉了揉狐狸的腦袋,輕聲問:「小東西,潛艇上是你認識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