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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衷從白逐手裡接過相片,裡面的人凝視著他。這張照片是在夏天拍的,符衷看到了大花園和水池,還有那尊山神雕像。神像下的巨石向四面八方噴出泉水,森森的古樹讓這座別墅像是置身於密林之中,繁密的香樟枝葉上方露出磚紅色的屋頂。年輕的白逐和季宋臨站在一起,季宋臨懷裡抱著季垚。
照片裡的季垚沒有笑,他睜著大眼睛看向相機鏡頭,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攝影師就捕捉到了真實的季垚。符衷仔細看了看季宋臨的臉,他發現果然和自己想的一樣,季宋臨的五官與畫上的老家主如出一轍,並且遺傳到了季垚臉上。季宋臨很高,梳著乾淨的頭髮,風把他的襯衫往旁邊吹,他微微露出笑意。穿著茶色連衣裙的白夫人站在季宋臨身邊,她微卷的長髮挽起來了,前額飄著幾縷髮絲。
夏天的熱風似乎從照片中現形,滾滾地朝符衷襲來,帶著池塘中的水汽和樹木的清香。符衷忽然憧憬起了夏天,仿佛一到了那個酷暑蒸人的季節,他就能和季垚永遠地在一起了。符衷看著小時候的季垚,覺得自己窺見了他前二十年的人生,他對季垚的認知只會越來越完善,變得越來越離不開他。
符衷把照片還給白逐,又接過另一張。這張照片上只有季垚一個人,他沒有看鏡頭。拍攝的季節也是在夏天,季垚坐在別墅的涼台上,穿著寬鬆的褂子和短褲,露出兩條手臂。他正低頭專心地剝一個石榴,面前的台子上放著一碟紅艷的石榴粒,旁邊還有一盤子去了皮的白柚子。
「拍這張照片的時候,他大概十一歲。他在外面讀書,每年暑假會到獵場別墅來住一段時間,當作度假。」白逐說,他指了指照片上的人。
「嗯。」符衷點了點頭,他一直注視著相片裡的季垚,看到他被光線照亮的鼻樑和嘴唇,雙眼定在黧黑的眼眶裡。
符衷手指捏著相片,大拇指輕輕摩挲著邊緣,他不說話,也沒有笑。這張相片仿佛有魔力,讓他暈暈乎乎,像是在做夢。符衷想起了高衍文給他的九張相片,那是自己和季垚的合影,季垚在高衍文的鏡頭裡一直笑得很真實。符衷覺得自己觸摸到的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而不是一個幻象。他害怕這種虛無感。符衷轉念一想,如果時間永遠在季垚十一歲那年夏天坐在涼台上剝石榴的那一刻停住就好了,他就不會經歷戰亂,也不會經歷生離死別,只有石榴和柚子的清香縈繞著他。
但這樣他們就永遠不會再見面了。
白逐拿出了幾個相冊,裡面都是些老照片,不光有季垚,還有季宋臨、白逐、白迂、顧歧川、顧州等人年輕時的影像,符衷都有些認不出來了。白逐翻到中間一頁,符衷看到那一頁只有一張孤零零的相片插在那裡。白逐沒有立刻翻過去,在那一頁稍微停留了一會兒。符衷看到相片下方用黑色的鋼筆寫著「1983年冬月,和符陽夏的留影。」,符衷看到了自己父親的名字。
「這是季宋臨。」白逐指給符衷看,「這是你的父親符陽夏。季宋臨對這張照片很是珍視,單獨放在了一頁里。」
她說著自己丈夫就像說著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符衷低下頭仔細看照片上的兩個人,他認出了20歲的父親。兩人身上穿著衣服在當時看來已經是很時尚、很富裕的家庭才會擁有的了。季宋臨的衣領里塞著灰色的羊絨圍巾,衣袖下露出黑色的手套,符衷注意到他的小指上有一枚戒指。符陽夏比季宋臨稍稍矮了幾厘米,往季宋臨那邊靠著,就像要挨在他身上,但還是忍住了。
符衷凝視著相片,他覺得畫面中兩人的姿勢有點怪異,總覺得他們之間有種隱藏的東西,還沒被自己發現。白逐輕描淡寫地講起了當年季宋臨和符陽夏之間的一些小事,她所講的內容多半也是從季宋臨嘴裡聽來的。符衷了解了一段隱秘的歷史,他覺得自己又重新認識了父親。
白逐把這一頁翻過去,符衷看到後一頁是空的,留著膠水的痕跡,說明相片被揭下來了。泛黃的白紙最下方同樣有一行小字,寫著「符陽夏和小貓。」。
「季宋臨出『方舟計劃』的任務的時候,臨走之前他專門取走了這張相片,他大概認為這能給他帶來好運。那是他最喜歡的相片之一呢,他親口跟我說的,我記得很清楚,和前面那張合影一起,是他一生當中最愛的兩張。」
符衷有點驚奇,季宋臨最愛的竟然不是與家人的合影,而是與符陽夏有關的照片。不過仔細想想就該知道,他和白逐沒有愛,結婚只是為了應付壓力。符衷沒想到季宋臨居然和自己的父親有這麼深厚的情誼,而自己從未聽符陽夏說起過有關他的任何信息。符衷也無法想像符陽夏最後竟親手謀殺了季宋臨,他無法想像,如同自己無法親身經歷那起起跌跌的三十年。
白逐合上了相冊:「如果你想拿走幾張照片做收藏,我也很樂意的。我這裡還保存著很多各種各樣的老照片,平時只能放在抽屜里吃灰了。」
符衷要了幾張季垚的舊照片,然後謝過了白逐。他把照片小心翼翼地疊好,放進衣兜里,確認無誤了再把手抽出來。白逐注意到了他這個小動作,她忽然覺得符衷這個人確實挺不錯。白逐鎖好柜子和抽屜後,按滅天花板上的線型燈,房間中暗下去一點。符衷知道自己該離開這兒了。
大幅的婚紗照和油畫像依舊掛在牆壁上,符衷最後看了上面那些定格的人像一眼,眼前仿佛有一層灰翳。符衷在走出臥室門之前說:「季家是一個真正的大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