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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宋臨撐著床沿站在旁邊,他一邊把手蓋在符陽夏的額頭上,一邊大滴大滴地掉眼淚。醫生們都聽見他時隱時現的哭聲,他們不知道這兩人之間有著什麼樣的過往,竟能讓這樣一個男人痛哭流涕。那是符陽夏和季宋臨的秘密,只有他們兩個知道。季宋臨一直都是個迷,不管對誰來說。
小七跑到床架旁邊,抬起前腿就往符陽夏身上撲,它額頭上的那塊蝴蝶狀黑板被光照得異常顯眼。醫生想要把它趕開,小七就朝醫生吠叫,露出牙齒作勢要咬上去。符衷讓醫生別管它,小七把前爪搭在符陽夏了無生氣的手背上,湊過頭去舔舐他的臉,發出嗚嗚的聲音,想要把符陽夏叫醒。
但符陽夏永遠醒不過來了。小七知道了這一點,垂下腦袋在大雨中徘徊,它焦躁不安地繞著符衷轉來轉去,時而露出兩聲淒涼的悲鳴。符陽夏是他幼時的主人,小七記得他的味道。
「這他媽是怎麼回事?」符衷問,「你們為什麼不救他?站在這裡幹什麼?」
「我很抱歉,督察,符將軍已經過世了。時間太久,即使用冷凍艙、重塑艙都沒有用了。」蹲在車裡的醫生說。
符衷走到父親身邊,低頭端詳他的面容,看他蒼白的皮膚,那深深的、象徵著時間的皺紋。他看到符陽夏的兩邊太陽穴上留著彈孔,顯然是一顆子彈打穿了他的頭,正是這顆子彈要了他的命。符衷伸出手指去觸碰彈孔,也許父親的靈魂就是從這兒飄散的,去往無邊的土地、永恆的國度;升上冰冷的天軸、大熊星座。
很難想像一別生死,蓋棺定論之前,誰也不知道前頭等著他們的是什麼。符衷用力攥緊手指,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哭出來,但他最後還是哭了。熱燙的淚水在冰涼的皮膚上滾動著,他把護目鏡拉上去,用手擦掉淚水,叫著符陽夏的名字。符衷問:「他是怎麼被狙擊手打中的?」
季宋臨回答了他的問題,然後說:「最後我讓一隻鷹鑽進海里去把他的遺體帶了上來,我不想讓他就這樣被留在黑色海洋的墳墓里。」
「你就是季宋臨?」
「是的,我就是季宋臨。」
符衷點點頭,神色平靜地聽著季宋淋的講述,他的淚水從兩頰匯聚到下巴,他一抬手全部抹掉了。小七還在徘徊,像在給符陽夏守靈。滾滾的海潮仿佛是在夢裡,風送來鐵鏽的氣息,令人悚然畏懼。符衷在暴雨里站了一會兒,雨水沖刷著屬於他的時間,時間變成了一條條水流,悄悄從他身上流逝掉了。
靜默了片刻之後,符衷知道自己沒時間再去為父親的死而悲傷,他還有其他很多事要去做。符衷抹掉眼淚,滿臉都是雨水,雙眼通紅的,但他已經假裝出了一副坦然的面孔對醫生說:「把他送到冷凍艙里去,按規定打兩份死亡證明和報告,一份留底,一份傳到中央政府去。」
他語氣平穩安排著這些活,好像死去的人不是他父親。醫生把床架推進車廂,關上門後就開走了。符衷牽著小七站在雨里,聽雨腳驟急。他默默無言地目送救護車遠去,直到它消失在雨幕里。
季宋臨被符衷帶進坐標儀里,讓他去換了一身乾燥的衣服。他們單獨談了一會兒話,之後季宋臨就離開了。符衷在季宋臨離開後坐下來,手肘支著膝蓋,抬手捂住臉。悲傷不會一下子把它擊倒,它是連綿不斷的,就像陣風徐吹。時間帶走了我的母親,現在又把我父親帶走了,符衷默默地想,我已經沒有什麼再能失去的了,我只剩下季垚了。
符陽夏的死亡報告不用幾分鐘就由士官長送到了符衷手裡,符衷打開黑色的燙銀硬卡紙封面,第一頁列印著符陽夏的身份檔案,第二頁是他穿著制服站在國旗和軍旗前面的彩色照片,第三頁只有兩行字,下面敲著紅色的公章。
「現任中共二十屆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共中央軍事委員會副主席,海軍上將符陽夏,於2022年12月28日在『回溯計劃』中因公犧牲。」
「特此證明。」
符衷看完後合上封面,低頭凝視著封面上那個銀色的國徽。他這才發現原來今天已經是2022年的12月28日,再過三天這一年就結束了。那滯澀艱難的路途,歸根結底不過是轉瞬即逝的現實。
「我很抱歉符將軍的死讓你這麼難過。」士官長抿了抿嘴唇說。
「當然。」符衷點點頭,把父親的死亡報告拿在手裡,「他是我爸爸。」
士官長半是驚愕半是恍然地看著符衷,然後看著他掉過身子一言不發地走開了。士官長從未想過督察官原來有這麼個身份,原來他真的不姓席,也不叫席簡文。符衷就是一個令人捉摸不透的人物,不過只要他能把事情辦好就夠了。士官長詫異地站了一會兒,很快調整了情緒,抬起腳邁開了步子。
符衷去坐標儀的主機存放艙打開了柜子,從箱子裡把木盒取了出來。他關上主機艙的艙門,對站在外面的季宋臨說:「你保證只要把這個還回去就能解決問題了對嗎?」
「沒想到你竟然真的把這東西帶來了。」季宋臨打開盒子看了眼放在裡面的骨頭,沉思了片刻,「至少龍王衝著我來的目的之一就是它。」
「那就是說你也不能保證把骨頭還回去之後,龍王就會放過我們對嗎?」符衷抬手蓋上了盒子,看著季宋臨那雙和季垚酷似的眼睛說。
「是的,任何事都不能百分百保證,督察官。我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計劃總趕不上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