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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呢?」季宋臨問,他把手放在符陽夏的脖子上,拇指摩挲著他鬢邊的白髮。
「後來,」符陽夏停頓了一下,「後來我跑進了擁擠的火車站,當我到月台上去時,列車已經開走了,只留給我一個遠去的影子。我還是沒追上你,我也沒有追上時間。我很大聲地喊你的名字,用盡了全力地喊,但我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人群散去了,我留在原地沒有走,蹲下來休息,然後忽然就哭了。沒人能回到過去把業已發生的事扭轉,即使在夢裡也不行。」
季宋臨一下一下地磨著符陽夏的髮鬢,那兒的頭髮很柔軟,就像包裹著棉花糖一樣。他挪了一下身子,兩人靠得更近些,他們抵著額頭。季宋臨閉上眼睛,然後又睜開,說:「如果你真的去火車站裡拉住了我,那我一定會留下來。也許在那時我就會把家族、未來、世界全都拋棄了,只想跟你在一起。」
「當時,我根本就沒去追你的那趟火車。那是個跟以前一樣的早晨,我坐著,想著你也許是在開玩笑,你肯定不會走的,過不了多久你就會來找我,然後我們交換書信,過著跟以前一樣的生活。但我終究是沒有等到,你確實走了,離開北京,回到你的家鄉去了。忽地一下子整個世界都變了,而我們還得繼續向前。」
他們一個以為不會走,一個以為會挽留。初遇初識似乎就是昨天的事,分分合合不過只過去了幾小時。時間是個奇妙的東西,不知不覺地幾十年一晃而過,等到某個普通的清晨一覺醒來,聽見蟲鳴鳥叫,忽憶故人今總老。
「那年也是第一空洞出現的年份,一直到1992年的某一天,太陽落山後就再也沒有升起來。那年是一個轉折點,不管是對我們,還是對人類。」季宋臨說。
符陽夏看著他:「如同那之後我們所經歷的黑暗一樣。」
他們靠在一起又說了會兒話,聊那些遺憾和彷徨,還有各自的近況,仿佛昨晚的話題還沒說完,醒來了繼續談下去。晨光又亮了一些,符陽夏說已經整整三十年了,他還是沒從悔恨和迷途中走出來,而他一直在苦苦尋覓解決的辦法。他說他曾經以為時間充分、歲月漫長,有一生的時間去挽回和請求原諒,但後來發現再漫長的歲月也不過是白駒過隙。
季宋臨說他自己也沒好到哪裡去,他常常做夢,夢見晌午,夢見瓜果成熟的季節,夢見充滿陽剛之氣的好時代。他說時間要是一直停留在那個黎明就好了,新的一天開始了,太陽在徐徐升起。他一生中做了很多錯誤的決定,也做了很多正確的決定,比如等待。等待就是最好的決定。有時候生死只是一念之差的事,取決於對世界的態度。
等起床號響了,他們才從床上下去,洗漱好後各自穿上制服。符陽夏的軍裝晾了一晚上,沒有沾染酒氣,季宋臨又為它稍稍灑了一點香水。他們站在鏡子前看著對方,兩人穿著截然不同的衣服。一同經歷過大悲大喜的人,在多年後走上了兩條完全不同的道路。皺紋不代表什麼,它只能證明這些年他們活過而已。
用報紙綑紮好的花還擺在矮柜上,臨走前,季宋臨把花送給了符陽夏。符陽夏把花靠在臂彎里,出門前他看到灑在田野里的陽光,那麼明亮,又那麼新奇。他扭過頭問了季宋臨一個問題:「你昨天說你那是第一次看見日暈,這是真的嗎?」
季宋臨笑了笑,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回答:「第一次的定義有很多,不一定非得是數量上的第一次。」
符陽夏點點頭,沒有追問下去,但他知道自己已經明白了季宋臨的意思。他低頭看了看花,還很新鮮,不過不知道能保存多久。
「一起上班去嗎?」符陽夏問。
「原來你把你的工作當上班嗎?」
符陽夏聳聳肩:「對我來說不過如此了。」
季宋臨笑起來,但他沒有接受符陽夏的請求:「你先走吧,你那些秘書和護衛早就開始擔心你了,他們總是提心弔膽,任何人在他們眼裡都是會暗殺軍委副主席的壞蛋。」
「這是他們應該做的,」符陽夏走出門,來到田野邊上的石板岸台上,細細的塵土打著小卷翻滾,「總不能讓他們啥也不想,放任我在外面拋頭露面對吧?」
「你今晚還過來嗎?」季宋臨問道。
符陽夏眯著眼睛,清晨涼風習習,這樣的天氣讓他想起了夏天。農場的西邊種了一片藍莓,此時開始落花了,白色的小花飄落下來,落在黑褐色的泥土上,像雪停了後的灌木叢。符陽夏看著那片矮矮的藍莓林子,還有枝條伸展得很開的樹莓。樹莓結了很多紅色的果子,掛在小枝頂端,斑斑點點的紅色容易讓人想起昨夜的星星。
他眨了眨眼睛,回答:「你想讓我來嗎?」
季宋臨沒有說話,他想說些什麼,但一直沒有說出口。符陽夏沒有為難他,只是點了點頭,說:「如果關於『回溯計劃』有什麼的問題的話,我會來找你談談的。」
這話里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季宋臨默默地認可了他的提議,低下頭把帽子戴好:「如果是將軍的話,隨時歡迎。」
他又開始叫符陽夏「將軍」了,這樣的稱呼讓符陽夏心裡不太好受,但他沒有辦法,將軍確實是將軍,這是一個既定的事實。他知道對話該結束了,白天的時候他們就不再是舊情人,陽光普照的白天是留給仇恨的。符陽夏明白自己的處境,他知道一個夜晚改變不了任何事。季宋臨的臉色很平淡,符陽夏沒法從季宋臨臉上看出他究竟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