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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眾人都在關注潛艇的指揮台艙蓋的時候,季垚把視線放在潛艇艏樓的救生鐘上,他神情很淡,但看得出他並不輕鬆。季垚的眼睛始終濕漉漉的,就像那隻始終蹲坐在高台上的紅狐狸。他生來有多情的眉眼,雙眼濕潤,長眉落尾。可在行軍生涯中又不得不把這種多情深埋於心底,讓大家都誤以為他不苟言笑、鐵石心腸,都不遠不近地避著敬著,卻沒什麼實在的情意。
季垚大概只把自己的多情展露給符衷看過,就像在他面前一絲不掛地裸露身體的時候,這種多情尤為更甚,簡直是從骨髓深處散發的芬芳,馥郁輾轉。他和符衷有過很長一段時間田園牧歌般的生活,他們彼此相愛——在同一張桌子上對著一碗黑糖糯米飯評頭論足;在季垚病症發作時不離不棄;又或者帶著赤/裸/裸的熱情,在床上做/愛。
這些是過去的日子,在還沒有進入未名山區之前,他們一直在危險和陰謀邊緣過著這樣明媚的日子。黎明和黃昏的界限比星月更要分明,每個早晨都是季垚曾在少年時的夢中見過的場景,葉上初陽,鳥鳴啁啾,醒來時他在符衷懷裡,或者在他房間裡,走出門就能聞到廚房裡的香氣。歡喜從來不出自海誓山盟或者驚天動地,而是出自每個溫柔普通卻又難忘的時刻里。
在等待120秒的時間裡,季垚忽然又想起了很多東西,一切都與符衷有關,翻山越嶺都是他的影子。耳畔響徹著鳴笛的回音,他在那漣漪般的聲音中,似是而非地,明白了時間的意義。
第95秒的時候,潛艇頂蓋打開。總控台中的人屏住呼吸,守在哨台上的人端起手中的機槍,在底艙武器系統中的人輕聲唱著《凱歌》,在這時候禱告已經失去了力量。
從打開的頂蓋下方先露出一隻帽子的帽頂,然後是帽牆,接著是帽檐下方的人臉。看不出年紀,但他嘴角的皺紋暗示著他並不年輕。男人扶著梯子走出頂蓋,站到甲板上,手裡提著長形金屬箱,高挑的身量讓他一下就吸引了所有人注意。純黑的毛呢大衣裹著他雅致勻稱的身體,腰上綁著皮帶,前端有個銀色的金屬扣。袖口整齊,扣子一顆不落,他正在給自己戴上灰羊毛手套。凜冽的海風把他的大衣下擺扯開,整個人就像一面黑色的旗幟。
他抬起頭注視著懸浮於半空中的基地,然後目光越過基地的欄杆望向天空。他眯起眼睛,似乎不太適應外界的光,眼中很快起了一層薄霧,倒映著天空中團狀的灰霾和陰雲。
季垚從風窗往下看,只能看到一個單薄的人影,看不清他的樣貌。星河沒有開啟,無法進行身份識別。120秒的鳴笛結束後,甲板上還是只有他一人,他站在那裡,烈風吹拂,散發出一種孤獨沉鬱的氣質。那種第一眼看見就令人能淪陷進去的孤獨,乘著風在海面上飄散,化成絲縷的輕煙,讓海鳥嘶啞的鳴叫都歸於沉寂。
「卸下身上所有武器,讓你的艇員帶上人質全部上甲板。重複一遍,卸下身上所有武器,讓你的艇員帶上人質全部上甲板。」
男人聽見了廣播,他略微停頓一下,把箱子放在腳邊,並舉起雙手。他打了幾個手勢,哨台報告給季垚:「他說艇上只有他一個人,人質也不在,在其他地方。」
季垚撐著風窗下的欄杆,冷淡地低頭看著下方站在潛艇甲板上的男人,沉默地點著鞋尖。有人注意到他握著手杖的手指在顫抖,下顎的弧線因為過於緊繃而變得稜角鋒利,眼眶發紅。
所有人都等著他說話,外面的風聲也在等著他開口。最後季垚用手杖扽了一下地板,命令道:「派人下去把他押上來,武器沒收,帶他來辦公室見我。岳上校,你帶人進入潛艇檢查,將它納入我們的武器系統控制下。如果遇到攻擊,允許開火,允許擊殺。」
說完他轉身穿過人群離開了總控台,朱旻怕他出事,匆忙提著箱子跟上他。當朱旻打開指揮官辦公室的門時,裡頭撲面而來的寒冷讓他打了個寒噤。季垚開了燈,站在一束並不明亮的光下,面對著桌上架著的一把唐刀。刀柄鏨金,刀身的弧度像女子新畫的柳眉。他站在那裡注視了這把刀很久,像是在透過它緬懷誰的過去,身後影子長長地流淌在地上。
岳上校帶著一隊執行員進入潛艇,男人沒有攔他,也沒有說話,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然後扭頭跟著人走上了降下的曲折舷梯。他始終不曾開口,緘默不語,帽檐壓在他眉毛上方,遮擋了他大部分表情。這讓他看起來越來越像一面旗幟,或者說旗幟更像他。
進入基地的封鎖門,裡面守衛的執行員端著槍對準了他的胸口,他們的帽子上鑲著執行部的銀章。男人走下最後一級台階,不疾不徐,當他的皮靴踩在地板上之後,他停下腳步摘掉了帽子。
頭髮梳得整齊而有序,毫無臆想之中髒亂狼狽之感,反而比他們這些執行員更加有模有樣。帽子被他端在手裡,掃視了一圈槍口,然後垂下眼睛把帽子輕巧地扔到一邊的桌子上。在男人掃視槍口的時候,執行員們都注意到他的左邊眉毛是整齊的斷眉,在下壓的眉尾處斷開,顯然是有意為之;而他左眼眼尾下三枚細小的淚痣也一併落進了眾人的目光里。
一旁的帽子被拋棄了,帽牆上同樣鑲著銀質的徽章,但不是指揮官頭上威武的雄鷹巨樹,而是往兩邊展開的雙翼,下方綴有金色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