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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之後他像是得到了發泄,把書和筆一併甩開,抬手遮住眼睛,呼出一口氣。剛在浴室里自/慰過一次,季垚覺得下/半/身有點累,但身體裡依舊空落落的。房間裡開著供暖系統,不至於太冷,剛洗完澡後身上還留著熱氣,脖子和手上的紅暈甚至沒有散去。
像是被氣到了,又像是想起了什麼傷心事,季垚大口地喘著氣,胸脯起起伏伏,拉開的襯衫領子下邊露出他的項鍊和胸牌。半晌過後他放下手臂,搭在腹部,睜著眼睛看上方的天花板出神。
每個夜晚都這麼難捱。季垚默默地數著日子,撇過眼梢看見牆上的電子鐘。等五個秒數跳過去之後,他閉上眼睛低聲罵了一句,翻身坐起來,撿起剛才被扔在地上的書和筆。
找來橡皮把「狗屁」兩個字擦掉了,他把橡皮屑拍掉,再仔細地把皺起來的書頁撫平,坐在床邊,低頭看攤在膝蓋上的兩頁紙。燈光照在他手邊,溫溫柔柔地匍匐著,像只狐狸。
看到後來季垚不氣了,他的脾氣他自己也沒弄清楚,有時候忽然氣上了頭,看什麼都覺得煩躁。現在符衷不在了,沒人來撫慰他的疲憊,所有人都只能看到他精明強勢的一面,都以為他永遠冷靜、永遠精力充沛。加之外面一攤子的瑣事,季垚覺得自己的神經在被一隻火苗慢條斯理地灼燒,這火苗不急著把他摧毀,只是反覆無常地折磨他。
桌子下邊的抽屜有三個,放著季垚從朱旻那裡拿來的藥品,還有一些鎮定劑和安眠藥。他把最上面一個抽屜拉開,在一堆文件紙下邊抽出自己的日記本,翻到新的一頁,把原先被他認為是狗屁的兩句話抄上去。寫完最後一個句號後,季垚轉了下鋼筆,自言自語了一句:「於無所希望中得救。」
他覺得這句話好,說到了他的心坎上。
季垚重新躺回去,聽到風在敲打他的窗戶,像是有誰在外面呼喚他。季垚聽了會兒風聲,在這樣的風聲中,滿目淒涼的北極換上一副卑濕的樣貌,遠遠地伸展開去。風暴讓極晝暮靄沉沉,半圓形的海岸線陰鬱地呈現暗藍的顏色,而在冰山頂上,漂浮著乳白色的煙霧,活像是一縷縷的炊煙。
「我聽見狂風從我的窗外經過,好像在喊我的名字。但我知道這只是幻覺,過于思念某個人時所產生的幻覺,希望我不要被幻覺打倒。失眠的日子很難熬,但我知道這日子總會過去,『在絕望的憂愁的折磨中,在喧鬧的虛幻的困擾中,我的耳邊長久地迴蕩著你溫柔的聲音,我還在睡夢中見到你可愛的面影。』」
季垚停下筆,停頓了一會兒後繼續寫下去:「我的生活就像普希金那首情詩。現在,我來到了詩的中間階段,『在窮鄉僻野,在囚禁的陰暗生活中,我的歲月就這樣悄悄流逝......』。我知道詩的結尾是一個美妙的高/潮,等到靈魂重新覺醒,一切都有了生命、眼淚和愛情。我也明白等我走過這一程泥濘,必定會雲開見月、柳暗花明。」
末了,他看看之前寫下的字句,在剛要把日記本合上時,又抽出筆在最後添上一句:「我只能用這樣的想法來支撐著自己繼續前行了。」
寫完後他把日記本放回抽屜,和行軍日誌本放在一起。桌上疊著幾本薄薄的書,最上面是《斯拉夫神話》。季垚盯著神話書的封面看了會兒,抬手把筆扔進筆筒,倒了幾片安眠藥在手裡。
他掀起被子蓋住自己,抱著已經洗淨烘乾的外套大衣入睡。關燈後他在黑暗中睜著眼睛,等著安眠藥生效,等睡意漫上來,把他浸透。懷中的衣服散發著海鹽的香味,無論怎麼清洗,那股香味永遠附著在上面。
安眠藥發作很快,恍惚中,他聽見房間裡有人在交談。符衷幫他抖開舊襯衫,掛在衣架上,用熨斗把褶皺熨平,然後噴上鼠尾草的香水。自己剛從浴室里出來,帶著滿身的水汽,笑著問他要不要在房間裡過夜。空氣里瀰漫著淡淡的鼠尾草香,窗外的風雪在此時悉數退去,只餘下溫暖的餘音。
符衷已經不在了,在這間房裡的只有季垚自己。那個幫他熨平襯衫的人是誰,那個纏著紅泱泱的香氣從浴室里出來人又是誰。
季垚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墜入了夢中,在安眠藥和鎮定劑的麻痹下,他在夢裡見到了自己想像中的未來的生活。在這時,蟲鳴鳥叫,草長鶯飛,他忽然覺得自己沒那麼孤獨了。
第二天早上,起床號響起之後,季垚從房間中走出。他不會睡到很晚,即使服用了安眠藥。早晨醒來之後,他扶著疼得幾乎要裂開的頭,努力想回憶起昨夜的夢境,最後卻什麼也想不起來。
「你醒得挺早,看起來昨晚睡得不錯。」朱旻說,他正插著一隻手在實驗室外面的舷廊上抽菸,看了眼旁邊走過來的季垚。
風的呼呼聲比昨天更加令人心酸,基地外部高大的立柱不失尊嚴地、若有所思地被鎖在冰殼中。本來應該佇立著旗杆的台座上光禿禿的,雪已經把所有階梯都掩埋了,看起來像座棺材。
季垚整理脖子上的圍巾,臉上看不出疤痕——他已經用特製的膏藥遮住了。季垚扣好大衣的腰帶,站在舷廊的玻璃前往外看一眼,說:「你醒得也挺早,看來昨晚睡得也不錯。」
朱旻聳聳肩,吸一口煙,吐出來:「我昨晚一直在實驗室里,你忘了嗎?我通宵了。而且我現在依舊很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