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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當然見過。分開後我們就互相寫信,寫又臭又長的信,還樂此不疲,就這樣整整持續了一年。1983年一月份,我重新回了大學,招兵去的。那一年他也剛好畢業了,然後他跟著我去了成都軍區。其實他本不用跑那麼遠的,他完全可以留在北京軍區。但他還是選擇了跟我走,一走就是9年。」
季宋臨的故事似乎到這裡就結束了,他不再說話,只是低著頭,慢慢地沿著水管踩過去。季垚不知道季宋臨此時是什麼表情,他沉默了一會兒之後,說:「所以你就開闢了農場,辛勤地勞作,想以此來懷念逝去的時光,找回當年那種感覺對嗎?」
「是的。」季宋臨的雙手垂在身側,季垚看到他的小指指根留著一圈壓痕,這是常年戴戒指留下的痕跡,「但當我日復一日地重複勞動時,我發現我並沒有找回過去。我拼命地找,拼命地回憶,但仍然追不回曾經的自己了,我知道自己被時光留住了。猛然回頭才發現,我沉溺在往昔的幻境裡,正是這層幻境給我套上了枷鎖,讓我不自由。」
季垚忽然想到了一些東西,季宋臨的話就像一枚針,扎在他漸趨麻痹的皮膚上,滲出一滴灼人的鮮血來。
從某種意義上說,季宋臨是一面鏡子,照出季垚離開符衷後的所有驚惶和不安。
「你在哪所大學念的書?」季垚換了一個話題。
季宋臨說了一個名字,是東北的H大學。
「那個人是誰呢?」
「我愛過的人。」
「是那個意義上的愛嗎?」
季宋臨抬起頭,他的眼睛因為眉尾下壓而眯著,裡面盛滿了憂鬱:「是的,不是單純的喜歡,是情侶之間的那種愛。我愛他,他也剛好愛著我。」
「你們愛了多少年?聽你的講訴,似乎是很長的一段時間了。」
「是啊,很長的一段時間了,長到無法計數具體的年歲。完完整整愛過的有15年,剩下的就是支離破碎、聚少離多。再後來我就不知道了,人成各、今非昨,感情還在那裡,但已經變樣了。」季宋臨回答。
季垚彎腰撿起水管:「你故事裡的這個人肯定不是媽媽對吧?媽媽怎麼可能和你住一間宿舍。」
季宋臨笑起來,說:「不是你媽媽,你媽媽是很後來很後來的事情了。季垚,我必須得誠實地告訴你,我沒有那麼愛你媽媽,而且她對我的愛也不會多到哪裡去。我們沒有愛。」
「我看出來了。」季垚隔了很久才說,他的語氣比辣椒花的香氣還平淡,「你一次都沒主動提起過她,而她好像對你的死活並不關心。」
風持續不斷地從遠處送過來,季垚聽到沙沙的樹葉聲,成片的辣椒開了花,越到遠處越密集。他把盤好的水管掛在肩上,踩著田埂背到岸上去,卸在小房子的門旁邊,挨著鐵鏟和紙箱。
季宋臨走上岸,看著剛剛灌溉過的辣椒田,眼裡的憂鬱稍微減輕了些。那股潮氣正從泥土裡往上攀升,帶來一棵植物的芳香氣味,蘊含著極強的生命力,持續生長,並以此為畢生的榮耀。
「你到現在還愛著他嗎?」季垚問,他說的是那個父親25歲時遇到的那個人。
「可能吧。我不知道懷念算不算愛,如果算的話,我已經愛他到發瘋了。」季宋臨迎著暖風,風中的這份暖意似乎是從他心底傳來。
「但你們彼此相愛了這麼多年,後來還是各自成家了。為什麼沒有選擇一直相守下去呢?是什麼阻擋了你們?」
季宋臨的語氣跟之前一樣:「時代。在我們那個時代,同性戀是要坐牢的。」
季垚扭頭看著他。
「還有就是繼承人的問題。」季宋臨繼續說,「你知道,季家是一個大家族,這樣一個家族需要一代一代傳承下去。你就是那個繼承人。」
他沒有再把自己的故事說下去,好像隨著歲月的遠去,這段故事已經變得乏善可陳。他擰開水龍頭洗乾淨手,走進房門,在裡面待了一會兒,出來時手上拿著兩個乾淨的馬克杯。
季垚正在沖水洗手,擦乾後從季宋臨手上接過杯子,聞到了濃郁的咖啡香氣,他知道咖啡裡面加了糖。季垚不喜歡加糖的咖啡,但真正知道他這個喜好的人少之又少。
他還是喝了一小口,在靠近土豆田的一邊坐下來,把馬克杯放在凳子上。咖啡的甜味讓他很不舒服。他的手伸進衣兜,取出一枚戒指,重新戴回手指上,才接著拿起咖啡。季宋臨注意到了他的動作。
「今天不談那些家國天下、人類的命運,就說說平凡的我們自己吧。」季宋臨端著杯子站在一邊,「你有愛的人嗎?有沒有結婚的打算?」
季垚的大拇指摩挲著馬克杯的杯沿,目光平視前方,說:「有愛的人,有打算結婚。」
「噢。」季宋臨點點頭,他有點驚訝,但也只是有點,「我可以見見嗎?」
季垚搖頭,然後又點頭:「你已經見過了。」
季宋臨笑起來,他喝了一口咖啡,衣服和寬鬆的褲子被風吹得貼在他身上:「原來就在『回溯計劃』的隊伍里嗎?看來我得更加謹言慎行了。不過我從來沒見你跟什麼人走在一起過。」
「你沒看到那就是對的。」
「那看來我還得花上點功夫才能找到他了。」
季垚什麼也沒說,他的思緒又飄忽起來,想到了他和符衷的那些床笫之歡。忽地想得深了些,季垚的耳朵尖成了紅色,他抬手摸了摸,垂下眼睛,把杯子送到唇邊,卻沒有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