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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台的溫稚連台長留著短髮,她在淺灰色衝鋒衣外面罩了一件寬大的雪地迷彩羽絨服,把她的個頭整個埋沒在了不協調的膨脹感里。溫稚連剛從露地觀測站里回來,還沒來得及脫掉羽絨服就直接走進了數據處理中心,她頭上黑色的羊羔皮帽子就表明她回來之後哪也沒去。溫稚連是個和藹的老人,戴上眼鏡看東西的時候總是習慣性地眯起眼鏡。
溫台長用長長的丁字尺在圖紙上畫了一個大三角,在正中心的位置放了一塊吸鐵石代表地球,伸出手指比劃了一下,說:「這顆未知恆星就是造成邊界壓縮的罪魁禍首。不過我們現在不能叫它恆星了,它根本就不是恆星,而是其他的不明天體,偽裝成了恆星的樣子。這裡是它爆炸的位置,在爆炸發生後數分鐘,宇宙中的物質開始飛速朝著那地方奔去。」
季垚看著溫稚連畫出的箭頭,他皺眉思索著這其中的關係。當季垚在認真思考的時候總是會皺起眉,讓人誤以為他是在生氣或者心情欠佳。他思考了幾秒鐘,分開手臂撐在桌子邊緣,緊盯著桌上被圖釘釘住四角的星圖,仿佛那就是能殺死龍王的利器:「物質的不平衡分布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空間塌陷,而爆炸點就像一塊強力磁鐵在不斷地吸聚物質,它會變成一個黑洞的。」
科員從工作檯上走下來,把新得到的探測結果遞給溫稚連。季垚查看瞭望遠鏡拍攝的照片,雖然還不能從中看出什麼明顯的異常,但坐標上標出的數字已經足以說明一切了。季宋臨向季垚解釋了一部分數字的含義,用渲染器做了一個動畫模型,說:「相對於我們而言,邊界在壓縮,在向我們靠近。其實準確地來說,站在上帝角度,是我們正在向邊界快速移動。」
「那個爆炸的星體就是邊界的中心對嗎?它的引力場已經影響到了13億6900萬光年外的地球,像一個正在漏氣的氣球那樣收縮,把包括在邊界內的物質全都吞進去。」
季宋臨把反饋表放在桌上,攤開手說:「確實這樣。我們暫時還無法確定那個爆炸的東西是什麼,但是我們有關於它爆炸時的全部錄像。在你們還沒來這兒之前,我就已經通過望遠鏡觀測到這顆美麗的紅色星體了。我以為它是一顆跟麒麟座V838一樣星星。不過碰巧的是,紅寶石一樣漂亮的麒麟座V838也是一顆未知類型的恆星。」
「但它距離太陽僅兩萬光年,而這顆爆炸的天體距離太陽系13億6900萬光年。」
「確實,這個距離有點過於令人吃驚了。很難想像這是個什麼樣的黑洞,足以將強有力的臂膀伸到這麼遠的地方把地球也給包攬過去。它簡直就是黑洞中的泰坦了,這將會是本世紀最激動人心的發現之一。」溫稚連轉過筆頭,輕輕敲擊著桌面,發出篤篤的響聲,「毫無疑問這將影響到我們之後對天體的研究和事件判斷,木星和月球的潮汐引力也將改變,龍王出現的時間恐怕也要重新計算。」
季垚沒有立刻接話,圍著桌子商討的眾人都保持了沉默。耿殊明在通話中報告了地質台的最新發現,他說根據卡爾伯的動態監測和計算結果顯示,靠近極圈的地方正在持續微距偏移,看起來就像下面有什麼東西在震動一樣。耿殊明將初始監測數據發到了天文台臨時空出來的指揮屏幕上,季垚看到圖表上的曲線有一個近乎垂直的陡坡。
「是地震嗎?」
「不是地震,我們投放在世界各地的測震哨兵並沒傳回警報。而且並不是典型的地震前兆,我們甚至沒有探測到震中位置。但能肯定的是這塊大陸在不斷顫抖,好像要飛出去了似的,讓人不得不擔憂。」耿殊明說,他扭過身子從邵哲升那兒把一份報告接過來,坐在電話機前翻看起來,「噢,天哪。我們居然在地核的位置探測到了回聲。」
季宋臨拿出了上一次大地震發生時的跟蹤監測圖表,季垚從中抽出一張來,那上面印著一條錐狀裂隙的縱剖圖。季垚捏著表看了一會兒,把它釘在白板上,說:「上次地震後把陸地震裂成了兩塊,形成了一條深不見底的裂縫,而我們無法觀測到裂縫下方究竟有什麼——」
「那兒是一片黑色的虛空,」耿殊明沒等季垚說完話就搶白道,他激動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那下面是一個巨大的黑洞,光線和射線都無法到達那裡,就像是另一個宇宙。」
「這是什麼意思,教授?」
耿殊明走到「老狐狸」號的舷窗旁,抱著手臂,低頭俯瞰著地球,像在沉思。人類很少有這樣跳出地球之外,回頭沉思著自己的家園的時候。耿殊明說:「我是說,地球內部有一個空間,這個空間無限大,就像我們所在的宇宙。宇宙包圍著地球,地球又包圍著宇宙。空間只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就像奧林匹斯山只是大地的外部,無處不有。」
季宋臨在紙上畫了幾個同心圓,然後他把筆放下。季垚看著他的畫,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些東西。時間從他深深的帷幔下抬起頭來,露出臉龐,很難有人不對他產生探索欲。耿殊明說得沒錯,萬物一環套一環。組成人和組成天體的原子是一樣的,他們來自於星辰,卻很難說出自己究竟處於哪個位置。天鵝彼此相識,探索繁星的人類卻和時間一樣孤獨。
「蛇咬住了自己的尾巴,周而復始。」季宋臨說。
溫稚連捏著手裡的筆,把雙手扣在身前,身上寬大的羽絨服讓她的動作顯得有些僵硬,帽子上黏糊糊的潮濕的雪花白晃晃地刺著眼睛。她從昨夜開始就在外面露地觀測,一天下來身體已經凍得發僵,她的助理專門去給她抱了一個手爐子過來烘著。老人在和天文台的工作人員討論著什麼,他的聲氣既像是老人的,又像是孩子的,遇到難解的問題時,她就一下一下撫摸著自己紅通通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