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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聆聽哀樂般的沉默中,季垚保持那個靠著方桌的姿勢,朝林城報以微笑,然而這樣的表情更加加深了他眼中那層氤氳的色彩:「魏山華回來了,這不是令人高興的事嗎?我們得高興點。」
林城忽然說不出話,他的眼中忽地湧上淚水,慌忙轉過身面對電腦屏幕,一邊抹眼淚,一邊把所有的情緒都發泄在手指敲擊鍵盤的聲音中。季垚微微張開嘴,他有點呼吸困難,等林城轉過身,他才敢悄悄地讓自己眼眶被潤濕,然後假裝若無其事地用手指揩去。他胸口又悶又疼,喉嚨中似乎有血腥氣,溺水了一般,溺死在這洶湧的悲痛和思念中。
朱旻和肖卓銘在門外等候,道恩跟在旁邊,他們三個都不說話,氣氛前所未有得和睦。朱旻第三次從椅子上站起來時,磁門打開了,林城先走出來,抬頭看了門口的三人一眼,側身離開。
「你們有誰在治療林專家嗎?」季垚走出來問,「林專家剛才一直在咳嗽,似乎有些不太好,在這種情況下生病了是一件很麻煩的事。」
肖卓銘走進監護室,她手裡抱著季垚讓她去找來的衣服,一套執行制服和一雙皮靴,放在隔間門口:「他一周前就病了,有其他的醫官在為他治療。也沒什麼大的症狀,就是咳嗽不見好。」
季垚點點頭,沒有繼續說下去,把衣服接過之後進了隔間。他把身上的襯衫和病號褲脫掉,對著鏡子檢查自己的身體,新傷疊著舊傷,原本乾淨的前胸和腹部也被傷疤弄得不成樣子,他數了數,十三道,這是新傷。繃帶從腳踝一直綁到大腿中部,他用手指試探了一下,估計裡頭植入了金屬支架。轉過身來,燒灼的疤痕覆蓋整個背部,那是舊傷。
他忽然不明白,這樣帶著滿身疤痕活著是否真的有意義,這是他多年來第一次產生這樣的疑問。死去活來,活來死去。為什麼拼了命要讓他活著?因為如果他死了,回溯計劃所有人都要上軍事法庭,要坐牢,要被判死刑,挨著牆站好,然後槍斃。
季垚坐在軟椅上,低頭給自己的穿上襪子,拉到膝蓋以上,再把襪箍綁在大腿上固定住。緊接著套上襯衫,下擺系好細皮帶,用銀扣別在襪箍上。他在不明亮的光線中一件一件給自己添衣服,像在完成一件一件的豐功偉績,仔細地打理著自己的榮譽和功勳。那期間他思考了很多了問題,基地里的一切,都要他來拿主意。
「我好想你,醒來的第一秒就在想你,現在還是你。」季垚說,他站在鏡子前面扣上外套,眼中掉出大顆的淚滴,「如果你現在站在這裡,我一定會對你說,我愛你。」
但這些話都沒人聽到,就像那些掉落的淚水,砸在衣服的布料里,除了一灘不起眼的水漬,什麼都沒留下。季垚讓自己的淚水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哭也要趕時間似的,把這一趟的眼淚在沒人看見的地方流完了,就不會在別人面前哭出來。所謂男兒有淚不輕彈,他是指揮官,指揮官要用他的硬心腸,來證明自己的身軀,生來鐵石結構。
朱旻見到季垚衣冠齊整地出來,他就明白此時正經歷的寒冷、茫然和恐慌都將化為齏粉。肖卓銘留在監護室內整理數據,她得檢查重塑艙的性能,並思考如何優化其結構。
「你要去哪?」朱旻問,他跟在季垚身後,匆匆走下樓梯,「你才剛恢復就到處走動很危險的。還有你的腿,我都怕裡頭的金屬架出現什麼問題搞成半身不遂,難道你想坐輪椅嗎?」
「不想。」季垚回答,但他腳下的步伐並沒有減慢,燈光密集了一點,能看到人影在走動,「你覺得現在的形勢允許我躺著休息嗎?你得仔細想一想,我們是在和時間賽跑。」
朱旻的衣服下擺勾到了釘子,他趔趄了一腳,道恩連忙扶住他。朱旻起身發現自己的衣服被勾爛了,季垚回頭看了一眼,說:「把衣服還回去的時候記得道歉。不過你最好補一下。」
「你媽的。」朱旻罵一聲,把下擺甩開,扶著樓梯往下走,回頭問道恩,「你會做針線活嗎,道恩?我希望你會。快點給我一個肯定的回答。」
「會一點,朱醫生,只是一點而已。」道恩把箱子換個手提,再撩開頭髮,「做實驗的時候用針縫過綠色的長毛肉,所以我想我應該還是可以的。」
季垚走到自己的臨時辦公室,這扇門已經很久沒有打開過了,他刷卡進去,撲面而來的味道有些不好聞。朱旻扶著門框看他從柜子里撥出一沓一沓的文件夾,問:「現在是深夜,大家都睡了,你打算現在在這裡處理公務嗎?老天,你想讓誰來站在你面前打報告?」
基地內部響著機器的嗡嗡聲,多半是制熱系統在運轉,但這間辦公室顯然在系統之外,它異常冰冷,像個冰窖,窗戶上全是冰晶。季垚低頭翻看文件夾,呼出的氣息全部化作白霧。
他把手指放在嘴邊哈氣,踩了踩腳跟,小腿隱隱作痛。身後忽然披上來一件衣服,季垚抖了一下身子,那一瞬間他以為是符衷,拉著衣領回頭時,卻沒有看見他的身影。
朱旻站在身後朝他笑笑,兜著手說:「外面冷,給你加件衣服。你以為是誰?好吧,我知道你在想誰。但是他......不在這裡。他可能遇到了一點小麻煩。」
「我知道,大豬,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不然我怎麼會放任你跟在我身後陰魂不散,你應該要有點自知之明。魏山華呢?聽說他被救回來了,他現在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