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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洛伯格」號上浮後在水面航行,他們一直從海底直接升上水面,打開艏樓頂蓋後,刺眼的陽光照射進來,受夠了艙內渾濁悶熱空氣的執行員紛紛擠到小小的艙口下方呼吸新鮮空氣。季垚從瞭望鏡前轉過身,靠在硌人的壁板上,把額頭和眼睛裡的汗水擦掉。他累極了,眯著眼睛看照進潛艇的一束光,光暈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崩解。他覺得這個場景很熟悉。季垚聽到警報解除的聲音,抬起手,捂住眼睛,也一併擋去了眼前的光線。
潛艇里傳來低低的鬆氣聲,機械師和監測員繼續在報告情況。季垚抹掉眼尾因受到刺激而溢出的液體,開始著手解決沒有完成的事。他走到離出艙口稍微近點的地方,站在一群執行員後面,沉默地低頭給打來的報告做出指示。他感受到細微流動的氣流,甚至能聞見海風的氣息。
季垚一直想著剛才和符衷的那通電話,他覺得那仿佛是自己打盹時做的一個夢,但符衷的聲音確是切切實實存在過的。只有存在過的東西才會慢慢消逝,不管是飛鳥、土地還是時光。他指示完一潛艇的人後拔掉耳機,閉上眼睛讓自己緩和過來,但蹙起的眉峰和下壓的眉尾出賣了他此時痛苦的心情。
「指揮官,你還好嗎?」有人在旁邊問他。
季垚看了他一眼,認出來那是班笛。班笛正拿著一疊標準文件用紙站在他面前,看樣子是來提交書面報告。季垚打起精神,點點頭:「我很好。」
班笛憂慮地看了看季垚,沒說什麼,把書面報告交給他:「關於這次遭遇戰的監測台報告我已經列印出來了,請過目。」
「嗯。」季垚翻看了一遍,然後把報告紙放在一邊,「你做得很好,跟你以前的長官一樣好了。」
他說的是林城。班笛笑了笑,沒說什麼,季垚的身份讓他不得不謹慎行事。季垚示意班笛可以離開了,但他忽地轉變了注意:「等會兒你出艙去甲板上瞭望吧,去呼吸乾淨的海上的空氣。這總比信號監測室那個小地方強多了,那地方還沒半間加勒比海灘的旅館房間大。」
班笛抬手敬了禮,然後戴上便帽轉身離開了指揮艙。季垚覺得潛艇里的熱氣稍微散出去了一點,他身上的汗水也在慢慢被蒸乾,他聞到一縷縷帶有鹹味的風,正從敞開的頂蓋泄漏下來,他覺得這是一種恩賜,至少對他們這群人來說是的。潛艇在水面平穩航行,駕駛台的一切指標都正常。方位圖上顯示他們正往東南方向行駛,目的地變為了海溝的南段,靠近赤道,他們馬上就要見到熱帶熾烈的陽光和長滿骨質鱗甲、味道鮮美的貝殼魚了。
季垚沒有馬上召開會議,他想讓潛艇里的人先放鬆一下。季垚找了幾個執行員和自己一起登上甲板去瞭望,季宋臨過了會兒攀著舷梯出艙,站在季垚旁邊。天藍色的海水被「貝洛伯格」號堅硬龐大的身軀分開,猶如在耕種尚未開墾的土壤,陽光曬在臉上有些燙人,但這種充滿自然的純潔和慈善的溫度並不會使人感到不適。
季宋臨抬起望遠鏡看了看,然後挽起袖子撐在欄杆邊上,說:「其實不必瞭望了,大白天的海面上不會有危險,更何況是這種陽光燦爛的好天氣。」
「我知道,」季垚站在稍過去一點的地方,他把望遠鏡從眼睛前放下,沒戴帽子,「我只是想讓我的執行員們能休息下而已。看著這藍色的水可比看著潛艇里紅色的警報燈好多了。我們上戰場是迫不得已的事情,事實上沒人喜歡警報燈,也沒人喜歡戰鬥。」
他說著這話的時候,腦子裡卻想著非洲的雨林,在非洲的那四年是他對反恐戰爭最深的記憶。季垚在奪目的光線照耀下不得不眯起來,風吹過他頭髮的時候,他有點恍惚,似乎身後的潛艇艙蓋變成了地道入口,而他就站在黑糊糊的洞口旁邊。
季宋臨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你覺得剛才那場戰鬥是怎麼回事?你看到你是在跟誰作對了嗎?」
「看沒看到已經不用我說了,難道你沒有聽到星河打的報告嗎?那是一艘和我們一模一樣的潛艇,甚至連作戰方式都一樣,我讓魚雷從哪個管子裡出去,它也讓魚雷從哪個管子裡出來。它簡直就是一個翻版,有那麼一段時間我以為自己在照鏡子。」
「這次的情況總比我之前遇到的明白多了,至少我還看到了敵人是誰。要在之前,我從未看清過敵人究竟在哪裡,它好像在四面八方,又好像並不存在。我說不清楚,一直以來我都在思考。」季宋臨把手伸到欄杆外,想要儘量讓身體都曬到陽光。
季垚想抽一根煙,但他忍住了。季垚的眼睛黑漆漆的,根本看不出他有什麼心思:「我等會兒就要下去跟他們講,這是我們第一次和龍王正面交鋒。」
「是我們贏了。」
「不是我們贏了,是龍王放過了我們。如果龍王鐵了心要和我們鬥爭到底,『貝洛伯格』號早就葬身海底了。」
季宋臨扣著手腕,他的右手小指上留著一圈淡淡的戒指壓痕,說:「你覺得這次是龍王在背後搗鬼?」
「你知道我在瞭望鏡里看到了什麼嗎?我看到暗無天日的深海中升起了兩團火焰,深黑的海水組成了它龐大的身軀。那雙噴火的眼睛就懸浮在對面那艘潛艇上方,我與它對視了幾秒。在那幾秒鐘里我眼前出現了幽暗的叢林,還有紫色的煙霧,而這些都是我在非洲參戰時的經歷。我敢保證龍王就在我們面前,而且它通曉我們每個人腦中的記憶,或者說,是一種思維、一種意識,它能影響到我們的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