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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有過一塵不染的時光,我也曾在樂土上生活,在父親失蹤之前,在你進入大學之後。」季垚說,他聽著牆上時鐘在跳動,「現在,我坐在這裡,坐在你旁邊,在與你共處的最後十分鐘裡,細數我們一起經歷過的日子。」
「星河的前輩叫卡爾伯,上一代的人工智慧,我現在就坐在由卡爾伯控制的休眠艙里,懷裡抱著一隻狐狸,腳邊蹲著一隻狼狗。卡爾伯的意思是北極星,總是以星辰來命名。」
季垚平靜地敘述,他的神色不見悲喜,仿佛只是午間小敘,片刻之後這些話語都將消弭於無形:「星辰。符衷,我曾有幸和你在漫天的星辰下散步,而心無旁騖。那時候時間似乎無比寬裕,所有的事情都有空去做,世界是全然開放的,只等著人們去從容探索。我們身上的每一個原子,都來於遠古的星塵,70億年後,太陽膨脹爆炸,而我們也將重新化作宇宙的塵埃。這樣想來分別並不可怕,我們會在70億年後重逢,在浩瀚的太空中,在正在生成的星雲里。」
「符衷,分別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失去了重逢的念頭和希望。我常跟下屬說,受光於庭戶而亮一堂,受光於天下而照四方。在真正接觸過時間的本質之後,我們就將明白,時間其實並不存在,46億年只是人類給地球的推理,並不是地球真正存在的時間。我們以為70億年很漫長,但站在更廣闊的維度上看,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蜉蝣朝生暮死,它同樣認為一生很漫長。但站在人類的角度,只不過太陽升起落下的一段過程而已。符衷,我們被時間挾裹著向前飛奔,既無從呼救,又不肯放棄掙扎。你不要像我一樣,為了追趕時間而疲於奔命,卻把自己的過往遺忘在了身後。符衷,你不要像我一樣失敗。不要尋仇,但要有仇必報;不要殺人,但要殺該殺之人。」
餘光里的時鐘一直在變化數字,季垚從未哪一刻覺得時間竟如此清晰可聞,仿佛它就在自己腳邊。
「符衷,我愛你。」季垚說,「я люблю тебя,是『我愛你』的意思。你的大腦有所損傷,可能會影響你的記憶。等你醒來時,你已經躺在自己家中了。到時候你會把我忘掉,你會忘記我的名字、我的樣貌、我的聲音、我的一切。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就這樣煙消雲散了。但我希望你能記住『я люблю тебя』的意思,歲月很漫長,而愛如同歲月,連綿不絕。」
季垚看了眼時間,還剩下最後五分鐘,他低頭摸了摸狼狗的脖子,狼狗抬起頭用鼻尖嗅聞季垚的手,然後伸出舌頭舔舐他的手心。狐狸在他懷裡蹭著耳朵,季垚的衣服上沾了狐狸毛。
門外,肖卓銘看了眼手裡的秒表,抱著手臂倚靠在閥門上,踩著自己的鞋跟。她扭過頭看旁邊無聊地開始比手指的朱旻,問:「你覺得指揮官在裡面幹什麼?」
「當然是說點悄悄話了。」朱旻說,他摸摸自己的鼻子,搓搓手,「不然為什麼把我趕出來?」
「哦。」肖卓銘說。
朱旻放下手,抄進衣兜里,瞟了眼被執行員押住的季宋臨,說:「你說符衷的大腦出問題了?是真的還是唬人的?」
「剛才的檢查結果你是用屁股看的嗎?朱醫生。」肖卓銘抬著眼皮看朱旻,「你覺得我有膽量去唬指揮官嗎?恐怕他比我還更清楚一點呢。呆瓜,我敢說符衷的記憶肯定完蛋了。」
朱旻點點頭,胡亂抹了把嘴巴,不安地踩著腳後跟:「那他可真是不幸極了。他們兩個都很不幸,我見證過太多次了。」
肖卓銘敲了敲手指,看秒表只剩下兩分鐘了,她站直身子準備開閥門:「自古英雄多磨難,從來紈絝少偉男。」
牆上的時鐘顯示還剩下兩分鐘,季垚平靜地坐在符衷身邊,他此時不急不躁,仿佛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安寧。他把狐狸放下去,站起身,扶在重塑艙邊緣。
卡爾伯發出了提示音,季垚知道時間到了。他忍住淚意,俯身在符衷的額頭上親吻:「我愛你。」
「一路順風。」季垚拿著手套,輕輕從符衷的臉頰旁掃過,最後幫他整理了一次風衣腰帶。
肖卓銘按掉秒表,扳住休眠艙的閥門,正要使力轉開時,門從裡面被打開了。季垚從裡面走出來,正把指環給自己套上:「重塑艙艙門已經關閉了,可以直接帶走。走吧,回去了。」
朱旻悄悄注意著季垚的臉色,見他神色安定,與平常沒什麼不同,甚至比平時更冷靜一些。肖卓銘帶著執行員進去拆除重塑艙,季宋臨看著季垚的眼睛,但他沒有看到任何波瀾。
「帶走。」季垚淡聲命令押住季宋臨的執行員,側身給肖卓銘讓路。他在弧形欄杆旁停留了一會兒,轉著手上的戒指,朱旻同樣留了下來。
「你就這樣把他送走了?」朱旻說,他很快地掃過季垚的側臉,「所有的話都在15分鐘裡說完了?」
季垚微微地笑了,回答:「說完了。原本我以為分別時我會有千言萬語要講給他聽,可真正到了分別的時刻,卻只剩下一句『一路順風』了。大豬你難道不知道嗎?有句話叫『復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
「又開封。」朱旻輕聲接下去。
朱旻站在季垚旁邊,摸著嘴唇思量了半晌,等所有人都走遠了,才開口:「你愛他,對吧?」
季垚沒有驚異,也沒有尷尬或者惱怒,他只是平靜地看了朱旻一眼,然後垂下眼睛:「嗯。我愛他,勝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