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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卓銘喝了口熱水,脫掉白褂塞進消毒室,然後換上棉襖:「他活得好好的,只是有一點小問題,不得不把他強制冷凍起來。不要胡亂揣測指揮官的心思,你永遠猜不透他。」
助理不再多言,他等肖卓銘在撤離名單上簽字之後就離開了底艙。肖卓銘靠在玻璃板上,抬手打開換氣系統,開到最大。她熟練地夾起一根煙,點燃了,撐著手肘眯起眼睛抽起來。
季垚牽著狼狗走進符衷的休息艙,從裡面鎖上門。他摘掉圍巾掛上牆,鬆開大衣腰帶,脫下來後扔在冰冷的床板上,後領的編號昭示著這件大衣是符衷的所有物。
他拉開衣櫃,從最底下拖出空箱子,把符衷的制服一件一件疊好之後放進去。他把自己的那件衣服從衣架上取下來,確認無誤後小心地遮去編號,放在了最底層。符衷的日記本在抽屜里,最後一頁的日期還停留在下井的前一天。季垚翻看前面的內容,符衷很少在日記本中提起季垚,畢竟季垚是他上司,指揮官的名諱總不能讓人隨意提起。
季垚沒發現什麼容易讓人起疑的地方,他把日記本合攏,輕輕吻了下封面的名字,然後塞進箱子的暗格中。狼狗在房間中走動,湊近了箱子聞裡面衣服的氣味,然後甩甩頭。
「記住這個味道了嗎?」季垚伸手撫摸狼狗的脖子,輕輕問它,「你得記住,親愛的。」
狗在箱子旁邊坐下來,季垚拉開作戰服的衣領,從懷裡摸出一塊被體溫捂熱的金屬牌。他看了會兒牌上雕刻的名字和編號,用手指抹淨。那時候他的情緒無比平靜,就像早就預見了往後所有的生活,而現在就顯得從容不迫。好似在晴朗的八月里,瓜果成熟,白瓷碰冰,不用轉身就前面後面都照到了陽光,不用回頭就看到了過往。
肖卓銘在底下等了一會兒,繚繞的煙霧在她唇邊纏綿一陣,就被盡數吸入換氣通道。她背靠著玻璃門,看對面金屬板上自己的扭曲倒影,百無聊賴地等煙氣從肺中逸散出去。
「肖醫生。」季垚從樓梯上走下來,手臂上搭著外套和圍巾,左手提著箱子。
煙剛好燒完了,肖卓銘被燎了下手指,然後她把菸蒂丟進回收通道,拍掉衣服上的菸灰。她吐出最後一口渾濁的煙氣,拉緊了自己的衣領:「他在裡面,情況良好。過會兒他就能回家了。」
季垚站在門外,透過一層防護玻璃看到被支架撐起來的重塑艙,符衷正躺在裡面。燈光昏暗,季垚默然地站立了一會兒,肖卓銘不緊不慢地等在一旁,她冷淡地眨著眼睛。
「他曾經找過我很多次,」肖卓銘在冷清的氛圍中開口,一開口也是冷冷清清的,「來問我能不能治好他的腦震盪後遺症。每當我告訴他沒法治的時候,他總是憂心忡忡。」
「那現在有辦法了嗎?你會治好他的對吧,肖醫生?」
「我怎麼敢保證呢?就算有了重塑艙,徹底根治還得有好長一段路要走呢。也許我會去請教一下高衍文,他的分子粉碎系統給了我不少靈感和啟發。」
肖卓銘聳聳肩,搓了搓發涼的手,再縮進袖口,補充了一句:「不過我會盡力的,他這個人有多重要,我心裡有數。符衷說他怕自己哪天一不小心整失憶了,他會很痛苦的。」
「任何人失憶了都會很痛苦,你是醫生,你應該知道這一點。遺忘過去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比死亡更可怕。記憶是靈魂本身,當我們記不起自己的來路時,就相當於失去了靈魂。」
肖卓銘的目光平平地放著,沒什麼表情:「所以你不懼死亡,但害怕遺忘?」
季垚垂下眼睛,睫毛在他眼瞼下投著薄薄的陰影,說:「可是我已經遺忘了很多東西。」
「你會忘記他嗎?你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肖卓銘問,她抬手指了指重塑艙里的符衷。
「我忘不了他。」季垚搖頭,有一層桃花色在他的眼尾徘徊不前,頃刻就消失不見了,「也許我到死都不會再見到他了,但我不會忘了他。見不見跟忘不忘是兩碼事,肖醫生。」
肖卓銘點點頭,她的皮靴踩在地板上發出聲響,過會兒之後她抬抬眉毛:「哦,兩碼事。」
說完之後她抬起脖子疏解肩膀的酸痛,偏頭看著季垚挺立的鼻樑,還有他利落的唇部曲線,即使在這種催人淚下的時刻,他依然保持著該有的冷靜和溫柔。他仿佛不會被悲傷打倒,永遠給人以石榴花一般的陽剛之氣,即使到了人間四月也不會芳菲落盡。他忍苦耐愁,證明自己的身軀生來鐵石結構。
肖卓銘忽然覺得符衷愛上他是有原因的,肖卓銘從未在兩人面前提起過有關愛情的字眼,但她明白其中的一切。他們相愛是幸運的,他們從對方身上獲得鼓舞和靈感,並像情侶那樣情投意合。肖卓銘在那時似乎想通了一些事情,她覺得自己的身體輕盈起來,在切身實地見證一段愛情的同時,她覺得自己的心靈也得到了淨化。
「你為什麼能對他付出真心呢?」肖卓銘眯了下眼睛,她的眼鏡擋去了她的半張臉,「你難道沒有想過會有今天嗎?」
季垚沒有惱怒,他的脾氣在很久之前就悄悄發生了變化,或許是受到了符衷的影響,他變得溫柔,既有金戈鐵馬,也有春雨杏花。他聽了肖卓銘的話之後微微地笑,說:「就像教徒,他們把心交給上帝或者佛祖,因此便得到了安寧。我把符衷當作上帝,因為他給了我救贖和庇護。於是我把心交給他,人心總得要有個歸處。」